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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京都以东百里,青灯镇。
一翩翩公子后跟了一个颇不耐烦的俊俏小哥。
本是一路向西,顶多三日可达京都的脚程,硬是被相鋫拉着先往东面行了三十里折回那片埋葬他亲卫的小树林。
不过,她对相鋫这厮未来人王有那么一丝改观。
百六十名亲卫,所有人的姓名他都一一记得,他执意为所有人立了墓碑。
当然劈出百六十块墓碑的活是她做的……
他给每个人写碑文的时候,都会和她讲关于这个人的故事,搞得她亦很悲伤。
在极为郑重祭拜过他战死的袍泽后,他们再起身折返玉安京师。
回程之路,颇不太平!
相鋫沿路打听附近的风土人情,一会儿要去吃来凤镇的走地叫花鸡,一会儿要去逛东香镇的千人夜市,还吵着去春姑镇给阿灼买那最好的胭脂。
他一会儿口渴,一会儿喊累,一会儿叫饿,一会儿脚疼,一会儿腰疼。
总之,回京脚程让他完全耽误了下来,以至于四日后他们实则尚在原地附近……
这不,这厢又吵闹着说一年一度的千灯节难逢,硬是要来这青灯镇看花灯。
她若说不去,他便自顾自的走。
很多次,她都想把他打晕带走,丢回他们人族的皇宫。
但念着他此行目的确实需要费些时日等那群暗杀者再次现身,她是一笔一划学会了写“迁就”二字。
青灯镇,果真一路繁灯。
他似在众多花灯里看上了其中一盏天灯,欢喜道:“阿灼,你看这盏灯面作画你可喜欢?”
小桥流水,弱柳扶风,画面灵动,确实不俗。
她淡淡道:“不喜欢。”
因为没钱了!
她向来不带人族黄白之物在身,她亦可辟谷,况且平日里有姝酥。
但这番跟在身边的却是明明应该财气豪横,却身无分文,还穷得理直气壮的人族皇子。
最可气的是,他一路走来,真是这也想要,那也想买,这要吃一点,那要尝一下。
偏偏的偏偏这厮从小娇生惯养,还患有洁癖。食宿住行,他只去一流客栈,即使她已经典当了她的翡翠珠钗,翠玉耳环,换了些银子,却全然不够这皇子挥霍。
短短四日,她学会了精打细算。
真是……百无一用是皇子。
早知道,幼姒插在她头上的那些重金打造的步摇她就不拔下来了。
“你不喜欢吗?”他脸颊爬上落寞……
落在阿灼心里,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
这天灯小铺的老板却迎笑道相鋫的眼力十分不错,“这幅灯面作画确实大有来头,乃潇洒公子香山先生亲手绘制。今夜天灯节,客官何不入乡随俗,买一盏天灯为家人祈福。”
“怎么又是香山?”夜灼嘀咕到。
“怎么?你听说过他?”窃喜。
“听闻倒是听闻过,但凡是和他牵扯上关系的物品,都贵得离谱。”
“那你可喜欢他的墨宝?”
“加上这幅,总共也就见过两幅山水,也都算是颇为灵动。”
相鋫眉梢带喜,试问“那我们买这天灯?”
“一两银子。”小铺老板笑脸盈盈插嘴。
“可我们的碎银子合起来都没有一两了,今夜你难道不食宿?”
相鋫再次略显失落…
老板眼尖,一眼便看出夜灼女扮男装。
看着这对小夫妻为钱帛发愁,小铺老板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夫人,心想:这小相公完全被小娘子管住了。
他也不拆穿,淡笑道:“二位一听口音就是京城人士,正逢我们千灯节,不如购买一个无字天灯?实则自己题词作赋比他人之画更为有意义,且只需一文钱。”
见他神色恹恹,阿灼赶紧试探性的问道:“相鋫,那我们买一个无字天灯可好?”
相鋫灿烂一笑,“也行,我来作画,你来题字。”
夜灼赶紧付了钱,把他拉走,免得又看上什么东西。
相鋫买了天灯不解的嘟囔道:“阿灼,闻言妖族不是可以变幻出金银财帛吗?”
“灵力高强,确实可以。”
“你不说你灵力卓尔不凡吗?那你为何不多变一些银子来用?”
“这天地之法,守恒二字牢不可破,万物你多他则少。我若变幻出的是真金白银,那必有哪户人家钱财受损。若我以石化金,那终归只是障眼法。日子久了,或者我不在了,就会变回原样。不知又会让哪家辛苦劳作的人家平白受损,多害人啊。”
相鋫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阿灼为何又要盗我大内贡品,让我平白受损?”
阿灼很想解释这是幼姒送的,但幼姒盗窃和自己盗窃又有什么区别?
不由苦笑道:“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末了,又补充道,“最后典当的纹银还不是给你用了。”
暗夜袭来,青灯镇的千灯节果真名不虚传。
小镇依山傍水,沿溪而建,各家商户和住家都在门口高高挂起最绚烂的灯笼。
放眼望去,宛如一条色彩斑斓的长龙。
华灯初上,五彩缤纷。
慕名而来的游客挤满溪流两边的街道,姑娘小姐们好不容易出趟门,媳妇们提灯走在自家丈夫的身边,小孩们嬉戏打闹,熙熙攘攘,一片喜乐。
阿灼好似也被这其乐融融的氛围感染,等在一墨宝店外,盯着一盏灯面为簇拥的三色绣球花会心一笑。
有稚子莽撞,一头扎到夜灼侧身,眼看就要倒地,被夜灼轻轻拎起。
稚子扬起粉嘟嘟的肉脸,双眸清澈见底,“姐姐好香呀。”
追赶上来的妇人,一把抱回小孩,笑颜道“公子勿怪,孩子尚小不分男女,莽撞贪玩,快和公子道歉。”
这孩子倒突然害羞起来,一把抱住妇人颈背,将脸藏住。
妇人不好意思的向阿灼笑了笑,阿灼微笑摇头。
妇人笑骂孩子“你这个鬼机灵。”抱着孩子回到人群里。
相鋫在墨宝店内,将她此刻的温柔善良尽收眼底,不由的加快了落笔。
良久,相鋫从墨宝店出来,看着趴在溪边护栏上远眺繁灯街景的夜灼,柔声道:“阿灼,我们走,快到放天灯的时辰了。”
夜灼不禁流露女儿神态,埋怨道:“你在墨宝店做什么?题几个字需要那么久吗?”
相鋫见她娇嗔娇媚娇艳欲滴,温柔笑道:“我倒是作了一幅画。”
“什么画?我看看。”
“走吧,放天灯的时候,你不就看见了。”
“作幅画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或许连夜灼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相鋫面前,她最能自洽。
阿爹灵力尽失,阿泽患有腿疾,她是女儿,是长姐,得孝顺,得担当,得掩藏所有的不安。
于幼姒、姝酥,她更是看着她们自幼长大,可谓亦师亦友。
于妖族,他们更想她能肩负保护一族的责任。
于神族,他们还尚不知晓她的存在,若知,或许会想要她的命吧。
而面对这么一个她认为厚皮赖脸、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相鋫,她却能不经意间想笑就笑,想怼就怼,想抱怨就抱怨。
他们一路随着人群蜿蜒向上,来到放天灯的山顶。
有风起,和煦宜人…
相鋫耐心的展开天灯,却是一幅仕女簪花图。
细看,那簪花之女正是着初见那套淡紫罗衫的自己,而那繁茂的花正是簇拥盛开的三色绣球花,夜灼不禁想到刚墨宝店外的那盏花灯。
见画中人是自己,阿灼心里微微有些异样,脸上淡淡泛红。
细看画作题字,香山之阿灼。
夜灼惊讶,“你就是那香山先生吗?”
相鋫微微一笑,“是啊,而且你是第一个知道香山是谁的人。”
夜灼不解,“那你为何不题相鋫抑或东宫太子或者你的字永朝(zhao)?”
相鋫温柔淡笑,“那多没意思,若那样众人爱我画作,就不是因为画作本身之由了。”
夜灼若有所思点点头。
本以为那份若隐若现的羞赧已经被香山先生这个话题打破……
相鋫这厮却又将话题拉回,柔声如玉,“此图阿灼可是喜欢?”
现下是面面相对,脸颊泛红之霞被夜灼用灵力生生压了下去,目光偏离……
“我…我还是更喜欢栀子花漫山。”
见她露出女儿羞涩,相鋫心中荡漾。
彬彬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支紫毫,“阿灼,你来题字向众神许愿。”
“我是不向神族许愿的。”
“那你能向什么许愿?”
夜灼两万三千岁还真不曾向谁许愿过,仔细想想,“或许天地之灵?”
“好,那我们向天地许愿。”温文儒雅。
提笔深思,夜灼书撰:
“愿阿泽自此以后亦无伤痛亦无恙。”
相鋫眉心突然深锁,“这阿泽是何人?”
阿灼见他忽地又生气了,甚是不解,觉得不知哪里又惹得他性情病发作了……
察言观色,呐呐应声,“家…弟。”
相鋫这才疑云消散,神色焕然。
软语道:“不知你何时才能唤我一生阿鋫。”
这人族皇子真是被宠坏了,性情真是古怪得紧。
相鋫从她手中轻轻接过紫毫,书题: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他忽地表白心意,夜灼不得不再用灵力压下脸上红潮,心道:这早熟孩子…
山上有人报更:“吉时到,放灯。”
数千盏天灯承载着数千人族家庭的祈愿,在这蜿蜒群山一带,乘着清风,徐徐而上。
众人欢呼,语笑喧哗。
忽而声声炮仗,远方烟花绽放。天灯、烟火与繁星,这动人的夜。
夜灼举头青天,笑颜直达心底。
见她夜空星火之下霁颜璀璨,在他眼里已是冠绝天下……
他却是没由来的挤了她一下,言道:“不许笑。”
阿灼心下娇羞:这倒霉孩子。
却是相视一笑,举目灯火。
不知芳心暗许…
……
那一夜,仲夏繁星点点,山谷凉风青青…
回程的路很长,长到羁绊由心起,不思量,自难忘,能忆天涯万里,不知人妖殊途…
有一搭没一搭,相鋫不想掐住的话尾,夜灼竟不知不觉全然接了下去。
“阿灼为何穿什么衣服都有一股栀子花香?”
“因为我是栀子妖啊。”
“原来如此。”
“我逗你的,怎么什么都信?”
“因为你是什么妖都好。”
她俏眼看他,人潮里,他轻松一笑,气宇轩昂、惊才风逸似春风拂过。
她急急看向一旁,“因为我阿娘挚爱栀子,所以我家院子开满了绣球般的栀子花,可能侵染太久,身上就染了栀子味。”
“看阿灼就知道,阿灼的娘亲应是盖世风华。”
她桃眼弯弯,“我阿娘去世太久,久到我都快忘了她的模样。”
相鋫柔眼看她,“我母妃亦在我出生后不久便离世,有时我也很想知道她的模样。”
“如此”,她若有其事的点点头,“怪不得你似梦似醒时,总叫我母妃。”
相鋫朗然一笑,“你……这便宜都占?”
夜灼连连摆手,认真道:“我才没有占你这便宜,你年仅及冠,我猜你母妃如今亦不过不惑,我这两万三千岁高龄,要说占便宜,也是你们占便宜。”
“……你…还真是语不惊人你不休…”
“实话实说罢了。”
“那…”相鋫似乎有些犹豫,“若说两万三千岁,阿灼可有婚配?”
阿灼嫌弃道:“胡说什么呢,我尚且年幼,我并非驻颜,两万三千年来就长成了这样,不过就你们人族二八。”
听她尚无婚配,相鋫紧眉舒展,但她觉得自己还年幼,相鋫又有些哭笑不得。
“好好好,你尚年幼。”末了,相鋫又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倘若妖族男女有了肌肤之亲,男妖会需要负责娶了女妖吗?”
阿灼脸上有些许红晕,这男女有别天下生灵皆是一样,不过这人族孩子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她急忙否认道:“没有的,妖族不比人族、神族迂腐,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妖族一生只和爱的人共结连理。”
“阿灼紧张什么?”
“我哪有?”
他浅浅一笑,梨涡在阿灼眼前绽放,实则因为中毒调息尚需一些时日,他脸上依旧还有一些苍白,配上这不知为何在衣服里就深感瘦削的身骨,一股文弱书生之感,让人生生生了保护之欲。
他明明笑着,声音听起来教是悲伤,“要是你们有这男女之禁就好了,没有也很好。”
阿灼不由的拉了拉神思,她心神总容易教他卷走,“你这话倒是玄虚。”
相鋫忽含情脉脉,情真意切的看向她,“若你们有这肌肤之禁,你定该赖着我娶你,我便不会担忧你离开;但你若不赖着我娶你,我则无需忧虑这会给你带来性命之忧,我亦少了几许烦恼。”
她心下慌乱,他一个大男人,确似生了一双凤眼,一认真就像两潭深渊,氤氲烟烟,将她笼罩。
她惊心,这早熟孩子是越来越能将她唬住了……
她选择性的忽略了上半句,困惑的问道:“为何你娶我,我会有性命之忧?”
相鋫幽幽问她:“阿灼可也是在意?”
她扶了扶额,“且断了这好奇。”
他半凄半凉半无奈道:“国师乌执为我执过卦象,说我命中一个孤,注定克母克妻,无子无息。我母妃早死,虽我未曾成过亲,但说亲的姑娘也都惨遭不测,也算是一一应验了,若我留你在身边,岂不是就害了你。”
见他神色沉郁,她亦颦眉紧蹙。
阿灼愤然道:“这神族的命理神君委实不负责,你这命薄也给你写得太过鳏寡。但你人族国师学识亦太过浅薄,他既然能占得一些法理,为何不占得仔细一些。”
见她为自己神冲,相鋫心中似桃花朵朵,浪浪而开。“愿闻其详。”
“人族是创世神抵感慨沧海桑田天地变化多端,为揭露因果际会以及贪嗔痴爱憎恨这些复杂情感和法理,以期警醒神族克己复礼而创造的。人族既是神所造,因此人族命运也由神族命理神君日常打理。若没有遇见神族或者妖族,人只与人交往,那每个人的生死和经历都是命理神君事先在命运薄上写下的。并不存在谁克谁这个法理,诸如你身边人的死亡,或许也是因为前世或今生的因缘际会,与你无甚关系。由此,与其说你克妻,不如道命理神君将她无情的编撰死了。”
“那若遇见了神族或者妖族呢?”
“那此人命理就会有一些无法预料的偏差。因为神族和妖族最初都是由天地所生,并不由谁创造,没有命盘命薄,也就没有人能撰写神族和妖族的命运,一切都是未知。”
“意思是即使我娶阿灼,阿灼也会相安无事吗?”
唉,绕一圈绕到了这,阿灼想:若我答是的,这人族孩子是不是会就地求娶?
“…你这…话糙理不糙…”顿一顿,“但人妖殊途,寿长不一,我曾拜读过一个人族和蛇妖的情感纠葛话本,那蛇妖着实可怜得紧,要世世经历情郎的生老病死,要世世去寻找那转世投胎的人族,倘若找晚了,那人就同别的女子成亲了,她有苦不能言,有恨不忍抒,跨族之情委实不可取。”
言毕,阿灼和羞而走,随着人群疾步向前,真是怕他再说些无法预料的言语…
相鋫闻她这份言辞,言语之中推却的不是自己,而是似人族少女般对情感的畏惧,心中已是欢喜,疾步追随,在她耳旁笃定道:“若我似那蛇妖情郎,转世投胎认错了姑娘,你便杀了我,下一世你再快快寻到我。”
夜灼听他这一席疯言疯语,深深刮了他一眼,他却甘之如饴。
有道是:夜月一帘绮梦,栀香十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