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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独归去,苦海自飘零】
“你是谁?”
病秧子晦涩压抑的声音传来,一双死鱼眼死死的盯着血池方向,神情中满是忌惮之色。
那里,有一袭白衣。
最为醒目的是那一头被随意束起的白发。
“画,是真的吧。”
来人并不回答病秧子的话,而是自顾自说着,平静的语气中透露着淡淡的肯定。
病秧子脸色变了几变,而后带着几分惊疑的目光看向血池旁边的身影。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你觉得比起真相来说,彼此间的信任,哪个来的更重要些呢?”
来人闻言轻笑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病秧子,并没有因为他的病怏怏的样子产生任何的惊讶。
“你是?!”
病秧子看到白衣俊逸的面容后突然面色大变,紧接着一下子瘫坐在地,似乎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光。
只见他苍白的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两只死鱼眼睁到最大,浑身微微颤抖,却也不知到底是激动还是悲伤,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只是到最后,竟是尽数化为了两行清泪。
“弟子范回,拜见吾师~”
病秧子浑身哆哆嗦嗦,声音中带着颤抖,而后以头触地,深深冲着白发叩首,迟迟未抬起头来。
悲切复如歌,惊喜复如亲。
这回轮到白发露出了惊讶之色。
“你,莫不是认错人了,我何尝有过你这么一名的弟子,而且还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
病秧子声愈悲切,却又透露着一抹浓浓的喜悦。
“师曾沉睡九百载,而后自这周墓而去,这里的七星归客局,便是师布下的啊!还有万年阴沉木棺上的图案也是师亲手刻之......”
“如今过了百年,师再度回来,不知可是......”
白发的眉头皱了皱,淡淡道:
“胡言乱语。”
病秧子似乎察觉到了白发话中的冷意,顿时把头压的更低,一手入怀掏出一轴轴卷,接着双手捧起,口中称道:
“百年前师便料道了此间诸事,是以离去之前曾留有十九句,请师过目。”
白发闻言带着几分疑惑上前,直接从病秧子手中取走轴卷,随后缓缓将轴卷展开,顿时一股古朴苍凉气息迎面而来,一列列字迹纷纷映入眼中。
词句之间偶有山水写意,画风简朴,高洁脱俗,其中笔锋时而浑雄豪放,时而细腻流畅,透露出此间书者超凡脱俗的笔法造诣。
云玄一手轻展,一手慢卷,通读一遍后,这才大概知道了轴卷中的内容,一时间陷入了沉思之中,内心百念杂陈间,又复茫茫然不知欲所何言。
君自生来道不同,千秋百转思柔情。
独对秋风画春雨,轻把新桃换梧桐。
满目山河流欲尽,几盏孤灯燃未明。
铁剑斑斑锈夜色,两鱼潺潺游双经。
天山玉碎深院里,幽兰泣露桃花中。
遥看苍龙项断处,磐石狰狞破天惊。
十二宫庭谁更胜,儒道佛门各峥嵘。
会把万千同一路,同修三教是无穷。
比来四万八千道,道道分合化三宗。
西入伽蓝悟众生,东进灵云养神庭。
南出诸侯修圣体,集之大成尤不通。
临江空吟悲笛赋,拈花难书旧事铭。
道陵羽化意归去,何世生来再向东。
借与周王千宗宝,来布归客连七星。
九百年夕度明日,一朝梦醒再复生。
谁自生来不恨命,句句都是沧桑声。
三千里外一人住,十六峰前独自行。
怆然寒山居野庙,青灯古卷绘幽城。
君临此时应正好,会携拨云入苍穹。
文共十九句,洋洋洒洒,波澜起伏,其中似有柔情似水,又似有大气磅礴,又似有着千般遗憾万般落寞在其中。
每读完一句,似乎依稀可以看得见一名衣袂飘飘的儒生或临渊而立,或披靡纵横,或青灯孤影,待到万般繁华落尽,独剩他一人渐行渐远,悄然无了踪迹。
再看落款处赫然有着三个蝇头小字。
上书:张子中。
“天山玉碎深院里,幽兰泣露桃花中。”
“幽兰泣露桃花中。”
“幽兰......”
云玄低声喃喃,脑海中突然浮现了那段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遍遍回放。
“嘶~”
云玄突然捂住了额头,用力的揉了揉。
隐约间,只觉的自己似乎遗忘了太多的事情,所有的一切渐渐变成了一片空白,就连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经历也渐渐变得空白起来。
能记得的内容,只剩下太苍山上的习武经历。
甚至就连太苍山的经历都有一种宛如梦境的感觉,反而觉得在这个世界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细思极恐。
云玄的额头少见的冒出了丝丝冷汗。
问题,肯定就出在灵均身上!
云玄想起了白天发生的那一幕。
金剑,舍利,轴卷。
此三者,似乎本是同源,却各自分开。
“十二宫庭谁更胜,儒道佛门各峥嵘。
会把万千同一路,同修三教是无穷。
比来四万八千道,道道分合化三宗。
西入伽蓝悟众生,东进灵云养神庭。
南出诸侯修圣体,集之大成尤不通。”
云玄再度看向这一段,心中似乎多了几分明悟。
“儒,道,佛。”
“三教同修,万道归流,化为三宗。”
“由此看来,灵均剑应该是代表道,舍利是佛,那么这轴卷,自然是代表了儒。”
此时再看向轴卷,云玄瞬间发现此物竟然和白天耀日显化出来的虚幻轴卷一般无二。
而卷轴里的每一句,大部分似乎是自己曾经的经历,每读一句,脑海里似乎都有一句模糊不清的画面闪过。
越模糊,越要去想,越想,越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之后,便是无穷的愤怒。
“锵!”
云玄袖内春雷剑不催即鸣,似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愤怒,直接从袖中飞了出来。
看到春雷,云玄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春雷的存在,至少证明了自己的真实。
又过了半晌,云玄撇了眼病秧子,问道:
“张子中是你师?”
“是。”
“家师名为不庸,字子中,号雏龙。”
云玄看着病秧子,一手将轴卷递给了他。
“吾名云玄,无字,亦无号。”
“不是张子中。”
病秧子只是再度叩首,口中道:
“他是你,你不是他......”
“但是你可以拥有他的记忆,你又是他。”
“所以,君亦为我师。”
病秧子范回似乎知道的很多,一番话下来,场中再次陷入了安静。
拥有他的记忆么。
云玄心中喃喃,任凭自己神念通达,玄功浑雄,空有一身本领却也拿眼下的问题没有丝毫办法。
这一切发生的事,仿佛早就被安排好了一般,让人无所适从。
“君临此时应正好,会携拨云入苍穹。”
轴卷里的最后一句,提到了拨云,这可是只有自己才会的招法。
而且看这两句话的意思明显就是为了自己准备的,这个叫张不庸的人真的就是自己?自己预见了千百年后的今天的自己?
一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沉睡了九百年后的张不庸,醒来之后又去了哪里?这后一百年中,又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闪过,云玄只觉的自己似乎陷入了时空的漩涡里,顿时愈加的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识海中一柄淡金色长剑突然散发出一阵凉意,阵阵金光散发,平复了云玄波涛翻涌的思绪,云玄顿时觉得一阵清明袭来,头痛尽数消退。
正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灵均。
云玄索性不再继续看手中的轴卷,袖里乾坤施展,将春雷和轴卷一并收了起来。
存在即是道,与其抗拒,不如顺其自然。
所谓修道,修的,便是自然。
云玄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继而轻轻一笑,上前几步扶起了病秧子,说道:
“愿闻其详。”
病秧子受宠若惊,躬身未等说话,又是连连干咳了一阵,这才诉说了以往的经历。
原来这位张不庸乃是千年前儒家的执牛耳者,是孔圣门下最杰出的几名弟子之一,而范回,则是在张不庸晚年时期拜入门墙,那个时候的张不庸,已经活了两百多岁。
恰逢大周民不聊生,周幽王又无心朝政,是以二人在其生前便前往游说其陵墓的事,张不庸通宵奇门,又为儒家大者,姬宫湦自然对其恭敬有加,听闻可以复活顿时更加激动不已。
就这样,二人利用周幽王搜集了布局所需的所有材料,最后在周幽王死后,便直接一把火将他的尸体烧成了飞灰。
而后所有的宗亲成员,以及部分大小诸侯们均被复活的说法吸引,纷纷进入周陵的数万座棺材之中,等待着千年之后的复活。
进入棺材之前每一个人都被张不庸教了一篇玄妙的法门,根据这道法门,可以保证在沉睡以后依然吸收天地之气,保证尸身不腐。
其实这些人都被张不庸给骗了,这个世界上哪存在什么可以令死人复活的方法,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让人陷入沉睡罢了,而沉醉的关键便是那道法门。
百年之前张不庸第一个醒过来,那时候的范回依旧在沉睡之中。后来他被张不庸强行唤醒,这才知道了,所谓的复活,只不过是一个骗局。
张不庸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利用这万千人的生气养自身生机而已,这也是可以令他千年后苏醒过来的原因。
范回则是纯属沾光。
范回曾问过张不庸,用别人的生机来延续自己的生命,这样做岂不是天理难容吗。
张不庸只回了他一句话,这就是这些人的天命,也是他和自己的天命。
张不庸百年前离去时曾经提到过,有一天会有一另一个自己来到这里,而后会携滚滚春雷开创一番新的天命,而自己的天命便是等待这位新的天命者,告诉他这期间所发生的一切。
而范回因为强制被其唤醒,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后被张不庸留在了主棺当中,继续等待着天命的到来。
却不料,这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不知什么时候这座周墓里来了一帮蓬莱人,这些人在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之后,终于破解了这里的奇门遁甲阵法,而是后将这里改造成了他们的地下窝点。
后来不知道这帮人从哪弄了一个邪恶的法子,将这十几万的尸体全部炼化成了尸油,用来培养一个被他们称之为龙的东西。
范回在当天侥幸逃了出来,却因为群尸被取走,导致生机错乱,是以原本英俊的他成了现在这副德行,后来趁机混进了他们培育龙的队伍之中,直到现在。
病秧子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接着道:
“这一切就宛如一场梦一般,虚幻的让人简直看不真切,能看清的估计也就只有师那般的人物了。”
云玄听到这里,眼中同样流露出了一抹迷茫之色。
命可以改,天命不可改。
难道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了的吗?
抛下心中的烦恼,云玄看了一眼一地的蓬莱人尸体说道: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却见病秧子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这些人虽然不是我杀的,却跟我有那么点儿关系。我现在的能力只是虚有其表罢了,真的动手,随便来个高手都能把我给灭了。”
病秧子的眼中闪过了一抹惘然。
“由于我不是正常的醒来,所以我其实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因此我也不能见日,一旦在白天出现,皮肤便会被烈日灼伤。”
“即便是在阴雨连绵的的日子,我依然无法出去,一旦出去了,便会迎来狂雷的袭击,这老天是彻把我当个妖魔了呀。”
“我的嗓子之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造成的。”
范回苦笑连连,继续道:
“这帮人通过人杀人的方式来培养所谓的龙,到最后再以迷魂蛊控制他的心智,让他成为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我混进去之后,也被他们当成了参与决斗的一员,被囚禁在他们在伤门里开辟出来的一个洞府之内,每日以尸油为食。”
“随着尸油越喝越多,我似乎多了一种额外的能力,那就是永远都死不了,即便受了再严重的伤,自己也能慢慢恢复过来。”
“所谓迷魂蛊,便是一群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虫子,可以用来迷惑人的心智,施术者便可以通过它们催眠宿主,近而执行自己的命令。”
“天下蛊虫出苗阜,这种已经失传的东西,恐怕也只有那里才有了。”
云玄的眉头皱了皱,却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病秧子似乎猜到了云玄的意图,继续说道:
“师若想得知蓬莱人的阴谋,倒不妨去苗阜郡走上一趟,或许能有所收获。”
云玄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们给龙下了迷魂蛊之后,我再度恢复了过来,然后悄悄找到了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身上一半的迷魂蛊都转移了出去,这才让他恢复了部分自己的意识。”
“就在不久之前,这帮蓬莱人似乎在上面发生了变故,突然放出了龙,却不料龙刚刚来到这里便他们一一杀了个精光。”
“而后我又将他顺着杜门送到了外面,想必外面的蓬莱人也该被他杀了个遍。”
“这帮人倒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到最后死了个一干二净,倒也可以作为他们闯入周陵的代价了。”
“咳咳咳~”
病秧子诉说了以往的经过,又是一阵咳嗽不止,而他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蜡黄起来,等他恢复过后继续说道:
“这方奇门阵法其实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镇压这里的上古血池,这片血池下面连接着一片血海,现在阵法被破坏的差不多了。”
“血光滔天,必有大妖临世,切不可让其进入这血池之中,否则后患无穷。”
病秧子看着血池,语调渐渐变得有气无力,一张脸上也泛上了丝丝金纸的颜色。
“恐怕将来的一段时间,这天地间会诞生许许多多的魑魅魍魉。”
云玄看着他的样子,皱了皱眉头,接着搭了搭他的脉,这一看之下顿时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位的脉象显然已经到了日落西山的地步。
回光返照!
显然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他死不了。
“你,不是不会死吗?”
云玄看着眼前的病秧子,心中莫名的升起了一丝丝悲哀的感觉。
病秧子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丝欣然之色,他继续看着远处的的血池说道:
“之所以一直还活着,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罢了,如今万幸得以与师一见,这一口气也便要散了。”
“或许我可以试一试,也许你还能活。”
病秧子听闻这话,一双死鱼眼绽放出了一阵光芒,旋即又黯淡了下去,似是在低声喃喃,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只见他突然挣扎着,再一次跪在地上,砰砰砰对云玄磕了三个响头,再说起话来也利索了很多,声音中再也没有了半分的晦涩,反而变得平和中正了起来。
“师终究是长辈,怎能看着弟子先师一步而去。”
“弟子范回,恳请吾师,移驾~”
声音悲切,却又带着一抹坚定不移的决心。
“请吾师,移驾!”
云玄最后看了一眼面前跪着的范回,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接着又露出了一抹微笑。
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诺大个空间只剩下范回一人,随意的坐在地上。
这位跨越了千年的儒家修士,却是在今日终于明悟了自己的天命,也终于放下了压在身上一千多年的沉重的包袱。
“你终究不是他呀。”
病秧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一道声音弥漫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了阵阵的回音。
“天地为盘,众生为子,黑白二子你争我夺,最终不过是为了一口气罢了。”
病秧子缓缓的躺了下去,一双眼睛对着头顶的石壁,渐渐定格在了那里。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阻碍,终于得见一片蓝天白云,蓝天下面草长莺飞,群山峻岭波澜起伏,道道江流奔涌不息,奔向遥远的东方。
以及......
那一抹刺目的阳光。
......
———
YQF:这里说一下书里的度量单位。
四尺约合现在的一米,十二尺合一丈。
关于师父的解释:
有父母称师,无父无母称师父。
道家选弟子,所以多为孤儿,是为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