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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昌踏上流放路途的当日,朱玉笙召集家中老小商议正事。
贾氏躺了些日子,逐渐接受了丈夫背着她养外室且还闹出人命的事实,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接手朱家产业。
朱家正厅之内,徐氏与贾氏并肩端坐正堂,两人女儿位列两旁,只除了最小的朱宝瑞未曾列席,堂姊妹三人全员出席。
贾氏先声夺人:“大嫂,二爷接手祖产之时,家中远没有如今富裕,这一切都是我们夫妻打拼的结果。如今二爷不在家,家中产业自然该有我们二房打理。大嫂这些年窝在后院,从不曾打理过家中产业,也未必懂生意上的事情。”
“二婶此言差矣!”朱玉笙反驳她:“我虽年纪小,但当年的事情也还记得,二叔入京之时身上并未有多少银钱,那他带着父亲的骨灰回江州之时,身上的大笔银钱哪来的,想来二婶应该也略有耳闻吧?”
贾氏想起当年秘事,目光倏忽扫过徐氏平静而一无所知的面庞,又迅速回转,与朱玉笙直视,闪烁不定。
朱玉笙微微点头:“二叔在牢里已经告诉了我真相,二妹妹也在场,二婶休得再拿你们打拼出如今家业这种话来糊弄我!”
“母亲,我已知晓当年伯父在京中之事,你不必再替父亲遮掩!”朱玉筝自牢里出来,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每每想起亲父爱财忘义的嘴脸,内心愧疚羞于为伍,自然要在此时站在大堂姐这边。
贾氏原本想着趁眼下家中大乱的光景为自己儿子谋利,谁知朱玉筝竟不肯站在自己这边,顿时恼羞成怒:“死丫头,你到底是谁生的?”
徐氏听得几人在打哑谜,隐隐有事瞒着她,忍不住追问:“玉筝,你伯父当年在京中有何事,你父亲做了什么?快说!”
朱玉筝在两方夹击之下,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朱玉笙:“大姐姐——”
贾氏气急败坏:“死丫头,你当我不敢收拾你?”说着竟起身走过来,要对朱玉筝动手。
朱玉笙几步跨过去,挡在朱玉筝面前,厉声喝道:“二婶,你若是再拿妹妹们出气,休怪我不客气!”
“你准备怎么不客气?”贾氏有恃无恐:“我管教自己的女儿,还轮得到你一个小辈来插手?”
朱玉笙拦在她面前,昂首无惧:“二婶想试试?”她微微一笑:“你要是动妹妹一根手指头,我回头就打朱宝瑞一顿,让他知道什么叫打在儿身,疼在娘心!”
贾氏:“……”
丈夫被流放,儿子成了她在朱家最后的依靠。
她原本就疼子入骨,遇上不讲理的朱玉笙,谁知道这死丫头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几日她心中暗自嘀咕,朱玉笙感情不止是克夫,还是二房的克星。
头一次被逼嫁入吴府,她因祸得福攀上了新上任的刺史大人。
第二次被下药卖与赵姓富商做妾,转头姓赵的便被打入大牢,听说已经被判死刑,连王媒婆都落了个牢狱之灾。
反而是朱玉笙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再一次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贾氏甚至还与心腹黄婆子嘀咕:“要不找人算算,这丫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徐氏起身拦挡:“弟妹,女儿也是你亲生,往后还是不要在家里打骂孩子。”
贾氏后退几步,对这位发过疯的大嫂也有点惧意。环顾正厅,长女已经偏向长房,次女年纪尚小,向来不受她待见,见到父母便畏葸不前,她终于在朱家门里尝到了孤掌难鸣的苦果子。
朱玉笙深知贾氏性情,不但要让她感受到孤立无援,也得让她知道惧怕,否则她还会找事。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干拉大旗扯虎皮的事情,她慢悠悠道:“家中之事原不应该牵扯到官府,但卫大人救我回来之时,曾经有过交待,让我但有难处,便去府衙找他。我估摸着咱们家里也没什么大事吧?”
丈夫流放,贾氏失去了主心骨,寻常百姓最怕与官府打交道,再听到朱玉笙背后坐着的这尊大佛,心中惧怕可想而知,态度当即便软了下来,讪讪道:“咱们家里的事情,好好商量就是了,也不必惊动卫大人。”
朱玉笙趁胜追击:“既然如此,咱们便拿出个章程来,以后家中人齐心合力,把日子过好。”
贾氏心知大势已去,在朱玉笙再嫁、朱宝瑞长大成才之前,她很难再掌家中大权。再说多年来她依附丈夫生活,真让她独自掌管偌大家业,家中琐事都放一边,外面茶园店铺便是千头万绪,远超她能力之外。
她小时听从父亲之意,出嫁之后遵从丈夫之意,性格虽然刻薄悍烈,却也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审时度势能软能硬。
认清现实之后,她的话头便软了下来:“玉笙说得是,都是二婶短视了。往后你二叔不在,咱们这一大家子理当好生过活。”
“二婶能这样想,便是皆大欢喜!”
既两房不分家,后宅之事交由徐氏掌管,外面茶园店铺皆由朱玉笙与朱玉筝姐妹俩学习打理,但有决断不下也可以全家商讨,当然不包括年幼的朱玉笛跟朱宝瑞。
朱玉笙掌家的头一日,便开始查账。
管理茶园的朱富及其手下全被送官究办,还好已经过了采茶季,剩下的也就是修剪茶树,防治病虫,有杨鸣善带着周围村上雇来的几名佃农也能应付。
至于家中五家店铺,有三家因经营不善都转租了出去,剩下的却是两家布庄,还在勉强经营。
这日朱玉笙正在布庄盘点帐目,忽听得外面街上人声鼎沸,极是热闹。
她犹坐着未动,朱玉筝已经推窗向外探头去瞧,随即轻呼一声:“大姐姐,快来。”
“什么热闹,值当我来瞧?”朱玉笙起身笑着凑了过去,随即愣住了。
朱记布庄分上下两层楼,而她们此刻在楼上,居高临下俯视,街两旁站了不少瞧热闹的人,都在围观一长串穿着囚衣被绑着的女囚犯,其中大部分面孔朱玉笙都认得。
打头的便是吴延的正室苏夫人,紧随其后的便是大小姐吴瑞雪,后面还有苗姨娘跟疯颠的蔡姨娘,以及府里所有小姐妾室们。
吴府的小姐们从出生便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一朝从云端跌落,没多少日子便已经狼狈不堪,憔悴了花颜。
正室苏夫人似乎老了十岁,两鬓霜白,面部每一道新生的皱纹都透着绝望。
其余妾室们除了已经疯了的蔡姨娘一路呵呵傻乐,对路人扔过来的烂菜叶子也要研究半天,被差役推着走得踉踉跄跄,其余妾室们也如被暴雨打落枝头的花朵,已经迅速凋零。
吴延自杀之后,卫灏细审过其余公子,发现他们对母钱一无所知,便按各人罪责刑判,背着人命官司的,只等秋后问斩,年纪小的随同女眷流放。
跋扈蛮横的吴琰许是被家族巨变吓到,目光呆滞蔫头耷脑跟在女眷身后往前走。
江州城内百姓受吴家诸公子欺压日久,哪怕听说吴家公子受审,也难泄其恨,便将恨意一股脑儿全都发泄在女眷身上,不但沿途围观流放的女眷,还准备了烂菜叶子臭鸡蛋等送别礼,不分嫡庶妻妾公平奉送。
一时间,菜叶子与臭鸡蛋齐飞,偶尔还要夹带一两块土坷垃跟小石子,被砸中的倒霉蛋呼声此起彼伏。
吴琰被砸中脑门,惊跳惨呼之际,抬头的瞬间与楼上的朱玉笙视线相接,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面露狂喜,企图挣脱被绳子绑住的双手,扯开嗓子喊:“大嫂救我!大嫂救我——”
小孩子的嗓门很大,又挣扎的很厉害,因着流放的皆是女眷与孩童,故不曾上重枷,只用绳索绑成一串往前走,其中一人破坏队形,便牵得其余人等皆乱了步伐,横
七竖八倒了一串六七个。
朱玉笙:“……”
上辈子,她也是其中被流放的一员,还不幸被石子砸中额头,疼了好些日子。
彼时,她心中尚存希冀,盼望有人能来搭救她,无论是朱维昌也好,亲娘徐氏也罢,结果最后只等到了披着斗篷遮着脸的朱玉筝偷偷摸摸来送行,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是一点她攒了许久的碎银子跟铜板,也不知她是怎样费尽心机躲过了贾氏的严厉看管。
另外一个让她铭记多年的还有邻家哥哥景良,他当时打探到吴家女眷流放的日子,还曾特意往城外送行,殷殷嘱咐,劝她务必保重身体,还向她保证定回家苦读,待得高中之后定想办法救她回来,更悉心准备了许多盘缠吃食,后来被吴瑞雪抢走。
此后她在流放之地还陆续收到过景良书信,只是她上有厉害的婆婆,下有刁蛮的小姑子,每每因她收到男子书信而生事为难,她后来便主动写信断绝关系,闭眼之前,便不曾再收到过景良的书信。
随着吴琰的声声“大嫂”,苏夫人跟吴瑞雪也瞧见了朱玉笙。
母女俩不比天真的吴琰,早已在狱中认清了现实,甚至还猜度过朱玉笙的处境,没想到事隔多日,她们竟然见到了吴家女眷里唯一的漏网之鱼。
吴瑞雪愤愤不平:“母亲,凭什么她不用去流放?”
苏夫人心中诸般猜测都落到了实处,那名假冒慕长风的男子分明早已与朱玉笙勾搭,然而等到她察觉为时已晚,只能任由朱玉笙逍遥自在。
她心中恨意昭昭,却也只能强自忍耐,呵斥幼子:“阿琰,闭嘴!”
押解的差役提着鞭子来驱赶,跌得横七竖八的吴家女眷们忙不迭挣扎着起身,拴在一条绳子上各自使力,又跌了回去,气得差役开始挥鞭子,引得围观百姓大乐。
朱玉筝笑得前仰后合,还指着队尾哭出声的吴琰:“大姐姐,你瞧那个傻小子,现在谁敢救他啊?”笑完才回过味来,原来那傻小子唤的“大嫂”竟是自家大姐姐。
不带脑子看热闹的后果便是被朱玉笙罚看账本,并且要求她找出有问题的账目。
朱玉筝苦着脸坐回去看账本了,而朱玉笙凝望着眼前长长的队伍,在差役鞭子的威胁之下,已经重整队伍缓慢向前,队尾的吴琰似乎因她的见死不救而流泪。
重活一世,朱玉笙站在朱记布庄的二楼,与吴家跌倒又爬起来前行的众女眷们以目光送别,隔着围观人群,命运已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