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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清死的时候,朱玉笙只有七岁,还是懵懂稚子。
记得有一天父亲满身酒气的回来,紧跟着便七窍流血而亡。
母亲哭得几乎晕厥。
隔着两世的遥远记忆,朱玉笙要很艰难才能回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可能还会因为年龄以及时间的原因而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一点如水墨般洇开的影子。
后来的事情是朱维昌一手操办,他火速把朱维清送进了化人厂,捧着一坛骨灰带着寡嫂侄女回乡,安葬了亡兄遗骨,此事便落下了帷幕。
没想到事隔多年,朱维昌竟然提起此事。
她猛然回头:“二叔什么意思?”
朱维昌朝后退了两步,松了一口气——终于留住了这个狠心的丫头!
他重新回去,捞起盘子里整只烧鸡,扯下半条油乎乎的鸡腿,狼吞虎咽啃了起来,心里计算着朱玉笙的耐心。
以她对亲爹的孺慕之情,应该用不了多久。
果然他一只鸡腿还没啃完,朱玉笙深吸一口气,重新折返,抢过他手里的鸡腿:“二叔,别藏着掖着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朱维昌吃得一嘴油,嘴巴还半张着,保持着啃鸡腿的样子,被侄女的粗暴给吓到了似的,缓了两息才不紧不慢的说:“当年,大哥过世之后,有人约我见面,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让我赶紧带着大哥的尸骨回老家。”
朱玉筝手中还拎着空食盒,闻言差点掉下去砸到脚,她不可置信:“爹,您真就带着大伯的尸骨回来了?”
朱维昌恬不知耻道:“你大伯已经死了,京里的大人物咱们家得罪不起。还不如换点实际的。当年,咱们朱家远不如如今,只有一座小小茶园数亩水田,只能称得上家境殷实。后来我带着你大伯的骨灰回来,靠着那笔封口费扩大茶园买了数家店铺,这才有了如今的光景。”
朱玉笙当时七岁,依稀记得父亲死状凄惨,七窍流血,虽报了官,但最后却以得了急病不能久置而草草火化。
她小时候不明所以,只当官府仵作定然不会有伪证,父亲大约是真得了急病过世,这些年从无怀疑,但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残酷。
朱玉笙一字一句:“那个人,到底是谁?”
朱维昌装傻:“哪个人?”
“给你封口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朱维昌向她伸手:“鸡腿。”
朱玉笙还给他,眼睁睁看着他大快朵颐,直等啃干净一只鸡腿,扔了骨头又去扯另外一只鸡腿,她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样?”
朱维昌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知道你跟卫大人有私,别不承认,谁也不瞎。要是你两个没事,你出事他能火急火燎封了码头带兵抓人?救了人之后径自抱着你上了马车,不假他人之手?”
“我与你谈我父亲的事情,你跟我东拉西扯做什么?”朱玉笙头一次听说救她之时卫大人的行为,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此时着急追查父亲死因,刻意忽略那点不自在,催促道:“你快说。”
朱玉筝也不是才知道父亲人品低劣,但此刻面对犯了人命却依然毫无悔改之意的父亲,对他陷入深深的厌恶,只一径盯着他看,似乎是想透过他那张嚣张得意的面孔瞧清楚内里的肮脏龌龊。
“父亲,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她完全不能理解:“怎么能隐瞒了这样大的事情?”
朱维昌在侄女与亲女的双重目光夹击之下稳坐如山,啃着烧鸡不为所动:“想知道你父亲死亡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你得去求卫大人帮我脱罪,放我出去!”
“什么?”朱玉笙失声道:“二叔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朱玉筝也觉得不可思议:“父亲,你是杀了人啊,律法又不是卫大人写的!”
“那又怎样?”朱维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离谱:“当年害死你爹的人不也逃脱了律法的制裁,只要官府有门道,什么事情办不成?朱玉笙,我瞧着卫大人对你上心得很,你去求求他,只要我能出去,定然第一时间帮你入京指认凶手。咱们叔侄俩联手,为你爹报仇!”
朱玉笙被他的话差点气个倒仰:“二叔!你莫非认为杀人也是儿戏?十年前我父亲枉死,就算是你没胆子去追查凶手,可也该告诉我真相。可你都做了什么?利用我父亲的死收受一大笔封口费回江州做你的富家翁,安心过起了日子。现在呢?等到自己杀了人,为了急于脱罪,才将此事捅了出来,让我如何相信你?!”
“父亲,你太过分了!”朱玉筝只觉得羞惭不已:“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她掩面而泣,提着食盒奔出了牢房,生怕自己留下来再听到朱维昌更过分的言论。
父亲的形象在她心里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她小时候还以为父亲跟大伯一样品行高洁,可是随着年纪渐长,朱维昌却一点点亲手毁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
朱维昌还试图劝说朱玉笙同意他的提议:“笙儿,男人都贪鲜,卫大人的温柔宠爱不会太久,你还不如趁着正得卫大人欢心之时,先把叔叔我救出去,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要是我不呢?”朱玉笙又急又气,恨不得用眼神把他给撕了。
朱维昌与侄女交手多次,才不在意她的情绪有多激烈,反而神神秘秘道:“有件事情你还不知道,我也是最近在牢房里才想起来的,当年兄长之死,也与卫大人家中长辈有些干系,你们俩长不了,还不如趁着现在让他帮二叔脱罪,咱们一起入京为你父亲报仇!”
朱玉笙对说得天花乱坠的朱维昌只觉得窒息——他与父亲是如此的不同,所做的选择永远只有损人利己。
他既想靠朱玉笙与卫灏的关系脱罪,又想让她因父亲之死而警惕仇恨卫灏,彻底远离这座靠山,待得他脱罪之时,焉能有她的好日子?!
她鄙视朱维昌卑劣的人品,对他所说的话信半疑,除了确定父亲暴毙与叔父真拿了一大笔封口费是事实之外,别的皆持怀疑态度。
“多谢叔父告之真相,但帮您脱罪这么大的事情,请恕侄女能力有限,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她决绝转身。
朱维昌没想到这丫头狠心冷情,全然不顾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竟然说走就走,顿时急了:“诶诶!朱玉笙你回来!”
朱玉笙一脚跨出牢门,立刻便有狱卒从拐角处过来,锁上了牢门。
朱维昌眼睁睁看着朱玉笙的身影要消失在牢房通道之内,顿时慌乱不已,软语央求无用,便恶毒咒骂:“朱玉笙你这个狠心的丫头,贪图富贵攀上了高枝,竟连杀父之仇也不顾,要放弃为父申冤的线索与机会,让亲叔叔去送死,你这个没人性的丫头,瞧在你父亲的份上,也不该对我见死不救……”
他的咒骂声顺着牢房的通道传进朱玉笙耳中,她一步步往外走,脚步犹如灌了铅,沉重而艰难。
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往外走去。
牢门外是个暖阳天,朱玉筝提着食盒还站在外面抹眼泪,见到她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道稀薄的姐妹情因为亲父提起伯父之死,还剩下几分,竟不太敢迎上去,只讷讷低语:“大姐姐,对不起!”
有这样的父亲,是她毕生之耻!
朱玉笙主动挽起她的手,坦然回望着堂妹:“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叔父杀了人,自有律法制裁他。至于我父亲的事……”她停顿一瞬:“你回去之后,不要跟任何人提,我自有打算。”
朱玉筝回挽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堂姐眼神镇定,面色苍白,手掌冰凉,甚至微微有些抖,难以想象她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
“大姐姐,我们回去吧。”
朱玉笙跟堂妹一同踏上回家的路,然而有那么一刻,她的内心无可避免的有些动摇,按照卫灏的年纪来算,与当年之事理应没有关系。但朱维昌说得很明白,此事与他家中长辈有些干系,也不知真假。
但她很快便醒过神来,此事无论真假她会追查到底,但绝不是救朱维昌的理由。他这样为了钱丧心病狂的人不应该被救,应该为死去的兰香跟孩子偿命!
她的眼神复又坚定,很快将这件事情压在心底,按照目前朱家所面临的境况,只能暂时延迟。
朱维昌伏法之后,家中还是个烂摊子,无论是茶园还是铺面,都急需有人接手整顿,也只有把家中老小安顿好,她才有可能赴京为父申冤。
十年的时光,父亲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当年所有的真相早被重重时间掩埋。
前路漫漫,只能一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