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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子好话说了一箩筐,赵闻只对未曾谋面的朱大姑娘的美貌追问过一句,谁曾想听到她是个烈性子,竟放下茶盏倾身坐直,兴趣大增:“真是个烈性的姑娘?”
“那还能有假?”王婆子行走街巷,察颜观色最有一套,见赵闻兴致大增的模样,便知他这是心动了,于是添油加醋将她所知讲了一遍,见赵闻面露喜色,便大吊其胃口,欲擒故纵道:“这事儿说起来是我莽撞了,一心记着赵爷的话,想要个美貌的妾室,竟忘了朱大姑娘是个烈性的。要是到时候把人纳了来,她给赵爷添堵,岂不是老身的不是?还是温柔顺从小娘子可人疼。”说着竟起身要走。
赵闻连忙阻止:“王妈妈留步!”为了表明他的心意之坚,他还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妈妈有所不知,性子越烈的女子赵某越是喜欢。”
王婆子愈加要走:“这朱大姑娘只有美貌一条好处,可她不但性子烈,还克夫。”
赵闻对此更有不同的见解:“王妈妈哪里的话。外间都传朱大姑娘克夫,可赵某却不这样想。刺史府何等权势财富,竟都不能治好自家儿子的病,想来那位吴公子本身便活不长久,正如妈妈之前所说,无论谁家姑娘嫁进吴家去,都逃不开当寡妇的命。但吴家全家下了大狱,朱大姑娘竟还能逃出生天,她这运道着实旺。纳她进门,将来赵某各处行走,必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王妈妈如遇知己,拊掌大赞:“赵爷高见!”又假意埋怨:“我就怕朱大姑娘过门给赵爷添堵 ,到时候您老该骂老身保的这桩媒了。”迫不及待接过银子,似乎有些困扰:“要是到时候朱大姑娘不肯上轿呢,赵爷可有办法?”
以她对朱玉笙有限的两次见面机会,以及她在上一段婚姻之时的抗拒,王婆子也觉得事情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朱玉笙恐怕也不会乖乖坐上赵爷的商船。
偏朱维昌夫妇一门心思指着美貌的侄女发财,细节考虑多有不周,还得她周全。
赵闻拈须沉吟片刻,才试探道:“我这法子是保险,就怕朱二爷不太高兴。”
王婆子顿时眉花眼笑:“朱二爷有什么不高兴的,他巴不得大姑娘能嫁出去,家里也少一口吃闲饭的。”醒悟到自己失口抖搂了朱维昌的底细,忙掩口尴尬的笑两声,这才道:“赵爷只管说,老身多跑两回,定帮您把这桩亲事办得妥妥帖帖。”
赵闻目光之中闪烁着说不出的兴奋,从怀中摸出一小包药粉递了过去:“想办法让朱姑娘喝下这包药粉,到时候只要将人绑上我的船,赵某自有办法驯服她!”
王婆子毫不犹豫接过药粉,揣进怀中,又与赵闻谈起纳妾的礼金及交人的时间。
赵闻似乎还有急事赶着回去:“王妈妈今晚要没来,说不得赵某都已经收拾行装走了。既然您老特意跑了一趟,说明老天也在帮我。不如这样。”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这是两千两银票,就当纳妾的礼金,还要劳烦您老交到朱二爷手里。旁的礼节就都省了,待我把人接回家去再摆酒行礼。您先去打个前站,我派人跟着您老,这边准备马车接人,您老意下如何?”
王婆子没想到今晚这趟媒保得如此顺利,手中握着那一小锭银子,心头滚烫,仿佛见到了厚厚一封谢媒礼,也顾不得晚饭没吃,带着赵闻的人便要往五柳巷朱家去。
朱玉笙回到五柳巷时,未曾注意到街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而车中坐着的正是赵闻。
她身边跟着杨鸣善,两人因兰香之死而沉默,到得大门口之时,她忍不住小声问:“杨叔,你说兰香的事情,二婶知道吗?”
杨鸣善讽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贾氏向来唯夫命是从,即使知道丈夫霸占了自己的丫头,又能如何?
朱玉笙更为不解:“既然二婶知道了也不能拿叔父如何,那他为何要……”为何要杀人抛氏,大费周章把人埋在茶园里?
杨鸣善想想,只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些人做事,就算是旁人不曾指摘,他心中也知道自己行为不妥,心虚到只能遮掩,不敢公之于众。”
朱玉笙:“也许您说得对。”
她从前院进去,站在二进院门口,发现并无丫环婆子走动,大约是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而细雨又开始绵密的笼罩着大地,朱家宅子竟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唯有正房亮着一点昏暗的灯光,脑子里忽冒出个念头,大步过去敲门:“二叔,二叔您睡了没?”
朱维昌臀部的伤还未养好,白日黑夜疼得睡不着,尤其天色阴沉雨势不绝,房间里潮气逼人,又舍不得添个火盆,心中更加烦躁,没好气道:“我哪睡得着?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去哪了?”
朱玉笙不知,贾氏身边的黄婆子已经悄悄往后院去了两趟,都发现房门上着锁,而徐氏房里还亮着灯,许是在等她回家。
“多谢叔父关心。”朱玉笙去推门:“既然叔父还醒着,那我便进来了,有件事情想跟您老聊聊。”
朱维昌也正好有事情同朱玉笙聊:“你进来吧。”
朱玉笙进去之时,房里只有朱维昌夫妇。
贾氏一脸受惊的模样,倒让朱玉笙惊讶不已:“二婶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曾我很吓人?”
“没,没有的事儿,你能有什么吓人的。”房门大开,灯光摇曳,打在贾氏脸上半明半暗,有点瞧不清楚她的表情。
朱玉笙从来也懒得深究贾氏的心理,何况此时她还有事要问朱维昌,便扭头对贾氏道:“二婶,我正好有点事要跟叔父讲,不如您去瞧瞧宝瑞在做什么吧?”
贾氏用眼神征询丈夫的意见,朱维昌侧靠在被垛上点了下头,她便扭头出去了,还关上了门,摸黑往朱宝瑞房里去了。
朱维昌注视着灯光下已经长大的侄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父亲过世之后还是个小毛丫头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出落得如此美丽。
他目中若有所思,自然而然想起早逝的兄长,也不知是窗外的细雨敲打着窗棂,容易让人心生软弱,还是即将降临的别离让他难得生出一丝叔父的仁慈,再或者是怀里揣着的豪商赵爷送来的两千两银票、还有朱玉笙房里那几个锁起来的箱笼,以及接下来再无人威胁的平安日子触动了他的心肠,让他忍不住用平和慈爱的语调说:“笙你,你我叔侄,虽常有争吵,但你父亲早亡,叔父做的一切总是为了你好,你明不明白?”
朱玉笙没想到朱维昌挨了打之后,在房里骂了两天街,竟然改了口风。
做戏做全套。
她也忍不住放柔了声调,似一名真正为叔父着想的女孩儿般点头:“我自然知道,叔父都是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的把她卖去吴家,然后赚一大笔银子,正好发家致富。
朱维昌似乎猜出了她话中之意,倒也不曾辩驳,苦笑着说:“咱叔侄俩无论怎么吵,毕竟都是血脉相连,我也不可能对你做出什么过份的事情,更不会逼死你。但是玉笙呐,你这丫头别的不说,性子也太烈了,往后还是要学着收敛柔顺些,才会讨男人喜欢。”
大半夜的,他莫名其妙说这一段话,让朱玉笙有点摸不着头脑。
朱玉笙不想思考朱维昌这短暂的失常,更不想再同他绕弯子,而是开门见山亮出了底牌:“二叔,有件事情我正想问问你。兰香是怎么死的?”
朱维昌瞳孔猛缩,蹭的从被垛上坐直,不想臀部伤口被压住,顿时疼的“哎哟”一声又倒了回去,失声道:“你说什么?”
朱玉笙就坐在几步开外,正对着灯光,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连一丝阴影也无,脸上全是坦荡。
她一字一句小声重复:“二叔,兰香是怎么死的?”
直到此刻,朱维昌才庆幸自己的速战速决,不曾犹豫。
他早已感觉到了朱玉笙的危机,但从来不曾想过,这丫头如此能折腾,竟连这件事情也挖了出来。
在州府衙门被按着打板子的时候,他内心充满了愤恨,恨只恨侄女性格太过强势,竟妄想骑在他头上,借着官府的势来压他。
那时候,他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安。
愤怒占据了他的思想,未曾察觉身后的危机。
也只有此刻,他才发现,这丫头嘲弄的嘴角,稳稳坐在那里的笃定的一切,是那么让人感觉到害怕。
她爬上屋顶的时候,已经在忍。
衙门见官的时候,虽赢了官司,却依旧虎视眈眈,不放过他的每一次失误,暗中窥伺。
朱维昌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自己做过如此正确的一件事情,察觉到了朱玉笙的威胁,及时把她嫁出去。
他深深呼吸,试图刻意压制自己慌乱的情绪,缓缓问:“你……从哪里知道兰香的事情?”但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恐惧。
朱玉笙起身,一步步走向床边,逼近朱维昌:“叔父,兰香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朱维昌:“……”
他满脸慌乱,不由自主朝后仰过去,仿佛侄女怀揣利器,一不注意便要掏出来捅他一下子似的,“我……你想做什么?”
朱玉笙后撤两步,心里为兰香感到悲哀,无论她与朱维昌如何开始的,但显然结局都是个悲剧。不过人命案子,自有官府论断。
她面上却有种拿捏住了朱维昌的得意,语声轻快道:“我不想做什么,只想问二叔借一笔银子。二叔意下如何?”
朱维昌又急又慌,不假思索便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痛快的都不似他本人。
朱玉笙接过来一数,竟然有两千两,不禁奇道:“难道叔父知道今晚我要跟你借钱?”
朱维昌眼神之中有凶光闪过,不过片刻之间又消失不见,似乎很是无奈,软下声求她:“玉笙,叔父一向待你不薄,咱们又是血缘亲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你父亲面上,你也不能去报官啊。”
朱玉笙手握银票笑道:“咱们一家人,叔父这话就外道了。只是侄女欲租个铺子好好做生意,两千两……委实有些少了。”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拿。”
今日的朱维昌格外好说话,不顾身上的伤,起身下床,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箱子,手伸进去摸索了几下,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他递给朱玉笙几张银票,难得大方道:“你拿去花吧。”
朱玉笙接过来数了一下,发现这次足有三千两银票,为了封住她的口,朱维昌竟舍得一次性拿出五千两银子。
她向朱维昌拱手:“多谢叔父的支持,等将来……等将来店开起来,生意能周转过来,我定然会还给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知道这笔钱就是她不忿朱维昌对她们母子的压榨,趁着卫大人派兵之前,敲一笔竹杠而已。
朱玉笙怀揣五千两银票,脚步轻快的出了门,还贴心的替他掩上房门。
朱维昌听着窗外远去的脚步声,脱力般向后瘫坐了下去,哪怕臀部疼痛,都没能让他挪个姿势。
朱玉笙回到后院,隔着窗户跟徐氏说:“娘,我回来了,您早点歇息吧。”
徐氏问了两句话,听说她只是随便出门去转转,忍不住埋怨:“你这孩子,要转也是白天出去,黑天半夜还下着雨,到处乱跑干什么呀?”
朱玉笙安抚她:“您别担心,杨叔陪我出去的。反正也是睡不着,外面又人心惶惶,我正好出去探听下消息,看咱们要不要准备些米面粮油。”
家里的事情,徐氏向来插不上嘴,也只能厨房提供什么,她吃什么了。
她开门要出来:“这些事情有你叔父操心,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被朱玉笙拉住了门:“外面还下着雨,又湿又冷的,您还上床去睡吧。”
新雁就在她房里支着个仅容一人躺平的小榻,此刻半偎着被子也要起身,被徐氏拦住了:“你赶紧睡吧别着凉了。”她自己唠叨两句,也听从女儿的劝说,脱衣上床,并吹灭了灯,还隔窗跟女儿说:“你也早点洗洗歇着吧,水跟茶新雁都准备好了。”
朱玉笙应了一声,开了房间门锁,点了灯之后,又洗手净面,掏出银票数了数,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但随即便被她忽略了。
她抬头四下打量,环顾这个自己从十岁以后就搬进来的屋子,面上忽涌起一股笑意,寻了块油纸包小心把银票折好包起来,小心抽出门后离地面一掌之距的一块青砖,把油纸包塞进去,又把青砖严丝合缝推了进去,从外面一眼瞧去,寻不出一点破绽。
外面细雨还在下着,她捞起茶壶,咕嘟咕嘟连灌了好几口,终于压下了一路的渴意,正准备插上门闩,脱衣上床,眼前视线却模糊起来。
“不好……”她以为自己叫的很大声,实际上只是无力的张口,吐出两个耳朵凑近了才能听到的音节,然后便软软倒了下去。
意识彻底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