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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昼亮,吴刺史为官多年,一路从县官爬上来,不知道见识过多少凶杀案,连杀人如麻的山匪都带兵剿过,亲眼看着他们的人头滚落,自谓见过世面。
可是如今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只酒杯,冰凉的杯身之上还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那是为了儿子婚礼,苏夫人特意找人订制。
而翠墨跪在那里,极为快速还在继续交待:“曲姨娘嫁进来之后,苗姨娘察觉她心中不开心,便数次暗中接触安慰。后来听说曲姨娘有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婿,苗姨娘还暗中派人去关照过,曲姨娘为此感激不已。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曲姨娘认为是蔡姨娘毁了她的一辈子幸福,要报复她,自然是配合苗姨娘。”
她面无表情跪着交待,丝毫未曾注意到刺史大人铁青色的脸。
吴延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他的记忆顺着翠墨的交待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蔡姨娘的表妹美貌娇俏,还带着些乡野间的自由鲜活,与关在后院的那些循规蹈矩的女人们截然不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被牵引。
蔡姨娘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悄悄俯耳告诉他:“老爷若是愿意,不如收了我妹妹,我们姐妹俩在后院也好有个伴。”
此举正中他下怀,让他误以为曲姨娘前来刺史府探望表姐,存着的便是一颗攀龙附凤的心。
还是外甥体贴,拉着早已经有些失态的舅舅往里面退,并且拱手道:“众位乡党,大家远道而来先歇息一会,待得大人处理完自家之事以后,回来给诸位一个交待的。”
众百姓再群情激愤,对官府也还是有着最基本的畏惧,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恐怕都不会逼到门上来。
吴延如梦初醒,带着一众儿子及翠墨撤回府里,径直往正厅而去。
中秋佳节,宴席过半,府中女眷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外面的消息,谁知等来等去却等来了私奔的翠墨回来自首。
吴延与苏夫人落座,环顾左右,见得满府妻妾儿女,青黑着一张脸催促:“去把蔡氏也带过来。”
苗姨娘已经听说了前面的事情,冲上去便要打翠墨:“贱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苏夫人一个眼色,李婆子跟秦婆子立马冲了上去,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胳膊。
苗姨娘久在后宅,养尊处优,半辈子连个重物都不曾提过,哪里比得上这些身矫体健的婆子们,一时被抱得死死,为防着她大喊大叫,李婆子还从怀里掏出个污渍斑斑的脏帕子塞进了她嘴里,心中不知道多痛快。
同样苗姨娘的儿子吴澈也被老三老五俩兄弟抱紧了动弹不得,母子俩如同一对儿落到砧板上的活鱼一般,使力跳弹却挣脱不开。
蔡姨娘被关了许久自生自灭,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连卫生状况也不很好,人还未至先带起一股许久未曾梳洗过的臭味,如同被人掷进茅房粪坑又捞出来,却未曾洗澡除味,又发酵多日的味道。
正厅里方才还是宴席的饭菜香味,但此刻混进来一个蔡姨娘,门口站着凑热闹的张姨娘先憋不住干呕。
朱玉笙原本酒意未散,也在近门口处吹着夜风醒酒,结果鼻子受到了蔡姨娘的无差别攻击,也撑不住往外冲。
等到再次回到正厅,才发现蔡姨娘正抱着吴延的腿不住求饶:“老爷我错了,老爷饶了我……”而被她紧抱着不肯撒开手的刺史大人老脸涨红,一手捂着鼻孔,连连催促:“还不赶紧拉开?”
三公子跟五公子一时陷入两难——是抓紧了吴澈别让他捣乱呢还是抱紧亲妈别让她发疯?
鉴于亲娘身上的味道,两人到底还是在亲情与气味的攻击下退缩了。
蔡姨娘这副模样,也着实不太适合再听审讯。
吴延无奈,只能吩咐下人先把人带去洗漱干净。
中断的审讯继续。
正如卫灏与朱玉笙私下交流推测过的那样,翠墨的交待正好印证了两人的猜测。
“曲姨娘本来也没想那么快动手,但是年初的时候她的未婚夫过世了,听说一直没娶在等她。她有一次半夜冲进我们姨娘的房里,抱着姨娘直哭,反反复复说要报仇。此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三公子的乳兄原本就瞧上了曲姨娘房里的姑娘,只要许诺他引诱玉兰的兄弟赌博,曲姨娘便成全那姑娘跟三公子的乳兄。外面人都不知道曲姨娘对蔡姨娘的恨意,还当两人是表姊妹,关系自然亲近。”
她停顿一刻,再道:“事成之后,奴婢奉姨娘之命把春杏哄去湖边推下去。她又不会水,一会便淹死了。”
翠墨嘴角嘲讽:“大宅子里死个丫环是多正常的事啊,谁会追究呢。”
正厅之内,此刻鸦雀无声。
吴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或者一张老脸都丢尽了不好意思开口。
此事全因他好色风流之故。
苏夫人也沉默坐着,只怕一开口便容易失态,暴怒而起,扒了苗姨娘的皮打断她的骨头。
众妾室更是不敢吭声,生怕被刺史大人跟主母迁怒。
唯有苗姨娘跟吴澈死命挣扎,而二姑娘吴淑兰左右看看,无人为她亲娘跟胞兄说话,便跪在吴延面前求情:“父亲,定然是翠墨污蔑,这丫头往日就是个有成算的,谁知道她又是受了何人指使,来污蔑我姨娘跟哥哥。父亲,您可一定要严查啊!”
吴延总算回过神来,语声沉冷似铁:“翠墨,你为何要背主污蔑苗姨娘跟二公子?”
翠墨冷笑一声:“自奴婢被卖入府中之后,一直跟着苗姨娘。奴婢原本想着,等到了年岁姨娘便会放奴婢出去嫁人,谁知姨娘竟想把我送去侍候二公子!奴婢虽出身贫困,但却不想跟着二公子。二公子风流滥情,但凡姨娘院里姿色稍好些的丫头都想染指,要不是我一向谨慎躲着他,说不定也早……”她眼中恨意十足:“奴婢为姨娘什么事情都做了,唯独想留个干净身子嫁人,可姨娘却把我当一个物件儿送去二公子房里,竟还觉得这是对我的恩赐,可笑!”
“当个通房丫头算什么恩赐?二公子这样的人渣,就算是将来做了他的妾室, 嫁给他做正室,难道还有好日子过不成?”她环顾四周众女眷:“左不过是最后落得跟这府里的女人一样的下场,互相算计到死,还不如把苗姨娘所做之事全捅出来,要杀要剐,奴婢一力承担!”
她目光扫过刺史身边站着的高大俊美的男子,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隐隐生痛。
如果能逃走,谁愿意受错骨分筋之痛?
翠墨的话响在正厅每个人耳中。
朱玉笙倒是很佩服她的敢想敢干,一把撕开了刺史府后院这个脏臭的泥塘里的遮羞布,让这一院子因吴刺史而暗暗防备算计互相伤害的女人们都哑口无言。
唯有吴淑云听不下去了,转头就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你闭嘴!”
实在是吴澈的德性她也清楚,而翠墨出走之前,她也听说了苗姨娘提起,说要把翠墨送去兄长房中侍候之事。
翠墨的理由实在无懈可击。
苗姨娘瘫软在地,多年算计一朝成空,连带着儿子的高门继承人梦碎,女儿更不必说了,肯定会被迁累,当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苏夫人被她多次上门挑衅,终于等到真相大白的这天,岂肯容她晕过去逃避现实,当即下令:“接一盆井水过来,把她泼醒!”
钱婆子当即领命,带着俩丫环去打了一盆冰凉入骨的井水,兜头淋了下去。
苗姨娘被冰凉的井水泼醒,正听到苏夫人强自压抑着愤怒冷冷吩咐:“让她说,我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嘴里的帕子被钱婆子扯了下来,苗姨娘全身湿透,冻得哆哆嗦嗦,抬眼偷瞧吴刺史的脸色,语声娇软无助:“老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我十七岁跟着您,后来生了澈儿,总想着让澈儿为您分担压力,想着让他孝顺您……”
她哀哀切切,流着泪软语相求:“老爷,这后院里多少女人,谁有我对老爷的心意真?夫人只顾着照顾大公子,但大公子再聪明,可到底是个病胎子无用的废人,帮不了老爷不说,还时常让老爷劳心劳力的担心他……”
苗姨娘不提吴安还好,一提苏夫人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起身过去扯着她的头发便打:“你为何要害我儿?就因为他占着嫡长,挡了你儿子的路?”
朱玉笙心中感叹,三个女人一台戏,刺史府后院女人太多,搭起台子大家轮番唱戏,互相算计伤害,可悲可叹。
苏夫人几下便扯下了苗姨娘的头发,打得她嘴巴带血。
苗姨娘跪着头发被扯开,满面鲜血,而苏夫人满面癫狂之色,虽然衣装整齐,但再不复端雅雍容,而是一个失去儿子伤心欲绝的母亲。
吴琰年纪还小,有些事情听得半懂不懂,再加上平日性格就比较莽撞,并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谁知他竟似在这一刻忽然长大,竟然上前去扶住了力竭的苏夫人:“娘——娘——”
幼子的一声声呼唤让苏夫人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她只觉得身心俱疲,转向吴延道:“老爷也知道我有多疼安儿,事情已经明了,苗氏如何作恶,人证物证俱在,至于如何处罚,老爷断案无数,想来早有定论,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不再多说一句,扶着吴琰小小的肩膀,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外走去,再不曾多瞧一眼刺史大人,甚至在路过朱玉笙之时,目光还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刻,似乎夹杂着惋惜心痛,只不过一瞬间,她便扶着幼子从朱玉笙身边路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正厅。
正厅之内,此刻屏风倒地,两边酒席杯盘碗盏全都未撤,残羹冷炙还在席上,男席之上还放着一沓诗稿,有夜风顺着门窗吹了进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翻起诗稿,哗啦啦散落一地。
刺史大人不发一语,其余人等不敢吭声,连往日训练有素的丫环们都不敢去捡拾诗稿,收拾席面。
吴廉跟吴盛身上污名已洗,既痛恨奶兄弟的见色忘义,又幸灾乐祸于老二母子所做之事被翻了出来,恐怕他们母子三人过的日子,老二母子也要体验一番了。
兄弟俩交换个眼色,双双松开了老二。
吴澈缓缓跪下,心知大势已去,老父亲恐怕这次不会再拿他当未来的接班人,心中对翠墨痛恨到了极点,趁着众人不注意,腿上暗蓄力量,竟猛的冲向翠墨,想要活活踢死她。
翠墨听得冲过来的脚步声,吴澈已到近前,正厅之内几十人四下散落,都不曾想过他会突然发难,有几名妾室已经忍不住惊叫起来,谁知他的脚几乎要踢到翠墨肋骨的瞬间,也不知道从何处冲过来一个人,已经被吓傻的翠墨被大力推开,两人双脚相撞,只听得骨头断裂的声音,以及吴澈的惨叫。
“啊——”
吴澈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众人定晴再看,原来方才跟吴澈撞在一处的正是表公子的贴身侍卫卢登。
卫灏歉然道:“让大家受惊了。舅父,甥儿想着翠墨既是人证,还提供了安哥儿成亲当日的物证,无论如何此事还要好好查证,万不可让证人在未查清真相之前便丧命。卢登是当年母亲为我挑的贴身侍卫,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他并非有意要踢伤二表弟,实在是为了保护证人的安全。”
提起郁郁而逝的妹妹,吴延心中一软,哪里还肯责备他:“你母亲为你挑的人,自然都是极好的。卢登办事能干,极有眼色,该赏。”
吴澈还在地上抱着腿打滚,不住呼唤:“父亲,好疼好疼,快给我请大夫!”
吴延往日很是疼爱这个儿子,但自从苗姨娘母子的恶行被披露,他连带着对这个儿子也忍不住膈应起来,总怀疑他哪天会不会对自己下手,父子之情便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