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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中秋夜宴当日,府中诸中除了没有名份的通房丫头,上至刺史大人,下至妻妾儿女,外加寄居舅家的表公子皆列席参加。
家中宴席,男女同席,中间以一道巨大的檀木云母屏风隔开。
男席上首坐着刺史大人,他右手边下首排在第一位的是卫灏,三公子吴廉与五公子吴盛依次坐在右边。
刺史大人左手边第一位坐着二公子吴澈,后面依次坐着四公子吴亮,以及正房嫡出的六公子吴琰,七八两位小公子年纪尚小,便跟亲生母亲在女席坐着,由乳母侍候吃喝。
女席之上,自然以苏夫人为尊。
她一侧坐着长女吴瑞雪,另一侧坐着儿媳朱玉笙。
吴瑞雪往下分别坐着苗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吴淑兰,蔡姨娘所出的三小姐吴淑英,张姨娘所出的四小姐吴淑云,以及其余五六七位七八岁往上的庶出小姐们,而年纪更小的便由乳母照顾。
朱玉笙往下坐着一长串在府里生育有功的姨娘们,从苗姨娘开始也坐了六七位。
主桌坐不下,其余妾室们还单开了一桌,高矮胖瘦美得各有千秋。
朱玉笙入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全乎的见到吴延的后院。
她面对苏夫人平静的表情,心中暗自佩服她心胸宽阔,府中后院住满了这么多妹妹,竟还能平静自若的过这么多年,也着实不容易。
男席之上,随着刺史大人的说话声,已正式开席。
朱玉笙侧耳去听,怀疑刺史大人在官场应酬久了,在府里吃个家宴,菜还没上完,他便开始出命题诗文,令在场众儿郎都作诗一首。
她暗吁口气,庆幸女席之上没那么多花头,不需要吟诗写赋便能开饭。
苏夫人也不知道在家宴之上见多了后院的姹紫嫣红,面无表情宣布开席之后,率先挟了第一筷子菜,倒也朱玉笙的想法不谋而合——写什么歪诗,还不如早点填饱肚子回房休息。
谁知吴瑞雪听着外间儿郎们的声音,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忽道:“大嫂是头一回参加中秋家宴,既听说你从小开蒙读过书的,不如也随了外面席上的规矩,写一首中秋月圆的诗来,与大家共赏?”
苏夫人扭头扫了女儿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她这是单纯想给儿媳妇难堪,暗暗用眼神威胁。
可惜随着彭家昨日送来的聘礼入府,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自毁的疯狂,让人不由暗暗担心她的精神状态。
朱玉笙怀疑她是听到了外面那位魂牵梦萦的表兄的声音,瞬间失控了,总想抓个人来发泄一下心中郁愤,所以习惯性向她挑衅。
她微微一笑:“大小姐说笑了,我只是识得几个字,会看一点账本,至于作诗,恐怕会贻笑大方。不过——”她略微停顿,听起来似乎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大嫂:“大小姐不像我不通文墨,又逢中秋佳节,不如你来写一首中秋佳节的诗文,都是自家人,送去外面席上让大人评断一番?”
吴瑞雪原本只是心头烦乱,瞧朱玉笙不大顺眼,这才出言挑衅,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要是惹得朱玉笙不高兴,万一她说点什么。
不过朱玉笙若是在家宴之上抖搂出她请求私奔被拒之事,当着府中所有妾室庶女们的面败坏她的名声,过后别想逃过婆母追责。
她转而想明白之后,便不再怕朱玉笙。
原本是想让朱玉笙在席间出个大丑,她若自不量力写诗,到时候吴瑞雪定然会运用自己所学好生嘲笑她一番。
谁知朱玉笙竟不接招,还将难题抛了回来。
两席之间不过隔着一道屏风,原本便能互相说话。
两人的对话传入外间众人耳中,吴澈毫不犹豫添柴加火:“父亲,早听说大妹妹平日颇喜读书作画,她既有此雅兴,不如便让她也写一首过来,让我们兄弟都学学。再说本是家宴,席间都是自家人,也不会传出去的,父亲以为如何?”
吴延扫一眼席间众人,外甥若亲子,其余都是吴瑞雪的亲兄弟,倒也不算逾距,便扬声道:“瑞雪既有此雅兴,不如也来写一首,若是写得好,为父这里还有个彩头!”
苗姨娘所出的二小姐吴淑兰娇笑道:“父亲偏心,只准大姐姐写诗,咱们其余姐妹就算诗作不好,可也不能落下啊。”
吴延闻听此言,顿时朗声而笑:“好好!你们既有此意,都去写来,只要写的不错,为父都有好彩头。”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吴瑞雪也提起几分兴致,喊着让丫环婆子备笔墨纸砚,还要满饮一口桂花酒,嚷嚷着助助诗兴,还频频侧耳去听屏风外面的片言只语。
她这副牵肠挂肚的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已经露了形迹。
朱玉笙不必说,早知道这位大小姐的心事。
二房消息灵通,苗姨娘连同自己的儿女也都知道了吴瑞雪的心思,甚至连吴淑兰还曾经在私下嘲笑嫡姐:“大姐姐脑子到底怎么想的?慕表哥是长得俊美,但姑母早逝,府中有继母继子,他一个嫡子过得连个庶子都不如,嫁这样的男人,再好看有什么用?”
二小姐吴淑兰继承了苗姨娘的一腔雄心壮志,立志要嫁一位高门显贵的公子,将来在婆家博一番天地,与胞兄吴澈互相扶持,好光耀门楣,在正房苏夫人面前扬眉吐气。
她也数次忍不住将目光扫过慕表兄,无奈美色再诱人,但身份背景太差,不符合她对自己未来夫婿的标准,这才只是偶尔出神想想,便又将心神拉回来,重新规划未来人生大事,还与苗姨娘悄悄商议,必要向父亲大人吹吹枕头风。
其余两位年纪大些的庶出小姐各自悄悄交换眼神。
三小姐吴淑英自亲娘蔡姨娘被关起来之后便蔫了,在府里过得甚是不如意。
刺史府的奴仆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对她也不如往日周到了,连带着厨房送过来的伙食都差了不少,她也消减不少。
好在经过苏夫人与四公子吴亮的活动,胞兄吴廉与吴盛都被放了出来,兄妹三见面之后抱头痛哭,更加坚定了要为亲娘蔡姨娘洗清冤屈的决心。
今日家宴,三小姐着意打扮,更想在父亲与嫡母面前留个好印象,故而也跃跃欲试。
四小姐吴淑云平日便不爱读书,只喜女红刺绣,性子也柔软不少,红着脸拒绝:“我也不识几个字,还是姐姐们写吧,我只听听就好了。”
她既无兄弟也无意与姐姐们争宠,此等露脸的机会就更加不会凑趣了。
一时之间,两边席上都有人研磨挥毫,而无需作诗的便饮酒吃菜,还与旁边的人小声闲谈聊天,气氛也算得和乐。
苏夫人作为府中女主人,自有妾室凑上来敬酒。
朱玉笙被苗姨娘拉着聊天,当着众人之面总不好提起赚钱的营生,便与她品评席间的穿着打扮,称赞这位姨娘的珠花好看,那位姨娘的钗子造型精美,难得她心情大好,连苏夫人的一身装扮都夸了一遍,称“雍容典雅,妾等就穿不出这等风范”之语。
总归今日的苗姨娘,是位不带刺的苗姨娘,还见谁都递块糖吃,又甜又讨喜,也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喜事。
两边席间诗文还没收上来,苏夫人已经被妾室们围上来敬了一圈酒,面上泛红,连连推拒:“你们可是逮着机会要把我灌个死醉?”
外间坐着刺史大人这座大佛,妾室们就算是捏着鼻子也要营造一番妻妾和睦的景象给刺史大人听听,好让他开怀。
苗姨娘不带刺的时候嘴巴格外甜,只要有心奉承,话也好听:“夫人一年四季操心后宅之事,我等皆仰赖夫人,难得今日家宴,夫人必要喝了妹妹们敬的酒,这可是妹妹们一片敬意!”
苏夫人不胜酒力,陷入妾室们敬酒的汪洋大海,心中暗恨丈夫风流无度,平日这帮女人跟她抢丈夫已是常态,谁知逮着中秋还想灌醉她。
她目光扫过席间,但见女儿一时泼墨挥毫,一时冥思苦想,似要写出绝世大作,而其余妾室们举着酒杯要向丈夫表现,她此时也不宜扫兴,遂把目光投向儿媳:“朱氏,你还不过来帮我挡挡酒?”
正坐着四下打量刺史府后宅女人们穿着打扮,并在心中暗暗点评诸位姨娘们的审美以及财力的朱玉笙被点名,惊愕转头:“夫人——”
苏夫人暗暗生气,这儿媳平日瞧着也颇为机灵,怎的参加家宴有些呆呆笨笨,只会盯着众女傻看:“你四下瞧甚?”
气氛轻松和乐,朱玉笙被苗姨娘也拉着喝了两杯桂花酒,也彻底放松了下来,随口便答:“儿媳瞧着夫人跟各位姨娘妹妹们的打扮,眼睛都要瞧花了。”
苏夫人:“……”
众姨娘:“……”
大家都正在兴头上,难得无人嘲笑朱玉笙没见过世面,便是连苏夫人回过神来也忍不住自嘲一笑:“这媳妇竟是个呆的!”心里想什么都倒了出来。
朱玉笙被迫站在婆母身边帮她挡酒,在大小姐吴瑞雪终于写出满意的诗文,交至前面男席之上,她已经喝了十几杯桂花酿,脚步发飘,暗自怨恨吴刺史太过风流,连累自己老妻就算了,连她这个儿媳妇也要受姨娘们的苦。
她面色潮红,目中已经有些迷离,挣扎着坐回位子之上,挟了好几筷子荤食吃下去,才算暂时压下去了酒意。
刺史大人收到厚厚一沓儿女们的“考卷”大作,大手一挥让他们自得其乐,吃肉喝酒随意,而他自己充当考官,挨个开始阅卷。
不过吴延颇为公平,把儿女的诗作分开来品评,遇上好的诗句还要邀请卫灏一起来读:“长风,你来瞧瞧这句……”
卫灏陪着舅父一起评诗,并且夸的有理有据。
隔着一架屏风,吴瑞雪听到外面席间的动静,目中的欢喜之色再难压抑,越来越浓。
她听到表兄清越的声音读到她的诗,心中隐秘的欢喜如同满枝的鲜花次第开放,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一种难得的联系,忍不住一杯接着一杯的饮起酒来。
苏夫人余光中瞧见女儿接连不断饮酒的模样,不由皱起了眉头,但举目四顾,除了如今已经酒气上脸的儿媳妇,这满座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心敬服于她?
她使个眼色,身后侍候的钱婆子便立刻极有眼色的上前去劝吴瑞雪:“大小姐空腹饮酒,只恐伤胃,不如先吃几口菜压压酒气?”
吴瑞雪心中欢喜甜蜜却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惆怅与伤感,哪得理会钱婆子的啰嗦,只恨不得把这个碍事的婆子推开,狠狠瞪了她一眼便继续抱着酒壶不撒手,并且小声嘟囔:“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