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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钊趴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上,仅两三分钟的时间就沉入了睡眠。
沉且绵长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陆时琛的手指上,陆时琛垂眼看着孟钊露出的小半截侧脸。
许是命运为了补偿他失去的那十年记忆,十岁那场事故之后,他的记忆力远胜于常人,几乎过目不忘。
而在所有的记忆里,关于孟钊的那部分是最清晰的。
绝望的、崩溃的、流泪的……
还有二审结束那天,他站在法院附近的马路边,看见的那个脸上露出笑容的孟钊。
陆时琛记得那天很冷,气温低至零下,孟钊跟家人一起从法院走出来。
孟钊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棉服和牛仔裤,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格的围巾,他的舅舅和舅妈正在交谈什么,陆时琛听到他们叫孟钊是“小刀”。
孟钊跟在学校里一样,沉默地走在家人旁边。他微微低着头,下颌隐在围巾里,陆时琛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总觉得那张脸上的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些。
天上飘起了雪花,那个小女孩伸出手,似乎想接住雪花,然后她抬起头说了一句什么。他们一家顿时显得很高兴,孟钊的舅舅一弯腰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孟钊抬起头,看向被舅舅抱起的小女孩。
那一瞬,陆时琛看清了孟钊的表情——孟钊在笑。
那笑容非常舒展,眉眼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
陆时琛一向无法感知其他人的情绪,但孟钊脸上的那个笑容却让他感受到了愉悦。
那是一种莫名而陌生的愉悦感,让陆时琛忍不住盯着那个笑容,想让这一瞬的愉悦停留得更久一些。
然后孟钊也看见了他,他们对视了一瞬,但孟钊很快移开了目光。
一家人从路对面走过去,走远了,但陆时琛清晰地察觉到,停留在大脑里愉悦感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留存了好一会儿。
那晚临睡前,陆时琛站在镜子前,看着那面镜子里清晰映出的面无表情的自己。
车祸发生的那一年,十岁的陆时琛曾经尝试过模仿他人做出表情,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僵硬且不自然,到后来,他已经习惯面无表情地活着了。
但这一刻,他想起孟钊的那个笑容,回味着那一瞬愉悦的感觉,时隔多年再次尝试着微微弯起嘴角,继而他发现,镜子里的人表情出现了松动,眼角也随之弯出了弧度。
这一次,镜子里那人的表情居然不是僵硬的。
原来一个人笑起来是这样的感觉,陆时琛想,是大脑先感到愉悦,然后面部不由自主地舒展,由愉悦感牵动嘴角和眼角弯出弧度,眼睛里也会随之出现柔和的光泽。
所以,那一瞬笑起来的孟钊也是愉悦的吧?
这种情绪上的共通让陆时琛觉得有些奇异。
陆时琛回想起这段记忆,看着陷入睡眠的孟钊。
熟睡的孟钊呼吸均匀,看上去有种毫无戒备的放松感,这让陆时琛也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放松的感觉。
他回想着十二年前,孟钊嘴角扬起的那个弧度,手指动了动,触碰到了孟钊的嘴唇。
孟钊毫无察觉。
温润的触感,灼烫的呼吸,陆时琛的手指轻轻停留在孟钊的下唇上。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护士走进来给陆时琛换药。
多年以来的刑警工作经历,让孟钊养成了随时从睡梦中清醒的习惯,听到身后细小的动静后,他随之睁开眼睛。
陆时琛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那种温润的触感随之消失了。
孟钊直起身,下意识朝陆时琛看过去,确认他醒过来这件事不是刚刚的梦境。
刚刚这一会儿睡得太沉,以至于仅仅过了半小时,却让他有种睡了很久的错觉。在与陆时琛对视时,孟钊下意识一怔——不仅因为陆时琛似乎在他睡着期间没变过姿势、没合过眼,还因为陆时琛看向他的那种眼神,似乎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
护士走过来给陆时琛换药,孟钊起身站到一边,活动着被枕得微微发麻的手臂,琢磨起陆时琛刚刚的眼神。
那像是一种掺杂了探究的眼神,不对,不止探究,还有……
欲望。孟钊脑中出现了这个词。
继而他立刻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下。
身为同性,而且还患有情感认知障碍,陆时琛会对自己有欲望?
……是错觉吧?
孟钊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用食指的指腹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总觉得醒过来的那一瞬,停留在嘴唇上的触感消失了……这也是错觉么?
护士换好了药,正要离开时,看见了孟钊手臂的伤口,提醒道“您这伤口渗血太严重,该重新包扎一下了,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好,”孟钊回过神,“谢谢,我马上就去。”
护士走后,陆时琛看向孟钊“赶紧去吧。”
“那我先下去,你有事打电话给我,”难得案子的事情可以暂时缓一缓,孟钊打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疗养院地下室的案子刚起了个头,接下来还有的忙,一会儿我托人请个靠谱的护工,这几天就要拜托他来照顾你了。”
“那护工过来之后,”陆时琛看着他问,“你还会来么?”
孟钊一怔“当然了。”
说完,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陆时琛这身重伤因他而起,但他却被案子缠得脱不开身。
陆时琛“嗯”了一声“快去包扎吧。”
“嗯,我一会儿就回。”孟钊说完,刚要转身,又听陆时琛说“对了,小刀……”
听到陆时琛叫了自己的小名,孟钊的胸口一空,心脏似乎停跳了一拍。
“没人喂,”陆时琛接着说,“你记得去我那里一趟。”
心率又恢复了正常,孟钊磨了磨后槽牙,转身道“知道了。”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又说,“以后不许叫它小刀。”
陆时琛看他“小刀怎么了?”
“我听着不顺耳,”孟钊拿出了副支队长说一不二的架势,“改了。”
时隔十二年,孟钊被激怒的反应依然有趣,陆时琛的眼睛里透出一点笑意“改成什么?”
“我想想啊,就改成……小陆吧?”孟钊俯下身,两只手撑着病床的床沿,看向陆时琛,“或者陆总,你觉得怎么样?”
“不改。”陆时琛眼睛里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以前陆时琛也笑过,但孟钊觉得那多半是带着嘲讽的冷笑,但现在俯身看着陆时琛,孟钊可以确定,陆时琛这会儿是肉眼可见的心情不错。
而这种不甚明显的笑意,让陆时琛看上去不再像一个带着面具的僵硬的假人。
十二年前我是瞎吗?孟钊心道,怎么会觉得陆时琛和面目可憎这词扯上关系的?
“还不去处理伤口?”陆时琛开口道。
孟钊直起身“这就去,你把你家里的密码发我,我去把狗牵出来,这几天先让小姝帮忙养着。”
孟钊说完,这才出了病房,下楼处理伤口。
鲨鱼的獠牙咬得很深,从门诊出来时,孟钊的手臂上重新缠上了纱布,纱布从手掌一直绕到了手肘,好在并不太影响灵活度。
出了医院,孟钊去了陆时琛家里一趟。
门一打开,边牧就探出了头。
边牧记性不错,还记得孟钊,冲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大概是一天一夜没人陪伴,它蹭着孟钊的腿绕了一圈又一圈。
孟钊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脖子,心道陆时琛虽然看上去为人冷淡,但养的狗居然出奇的黏人。
他拿起项圈给边牧戴上,牵着绳往门外走“走着琛哥,带你遛弯去。”
溜完狗,孟钊牵着狗去了一趟警局。
孟若姝和徐晏还在警局,等着林琅做完口供一起回去。
孟钊牵着狗出现在市局,让不少路过的同事都觉得稀奇“孟队,你养的狗啊?”
“嗯,我养的。”孟钊随口道。
他先去找了负责给林琅做口供的女警了解情况,同事说,林琅的口供做得很慢,十年间没和人交流,陡一说话,而且说的内容还跟当年遭遇性侵的经历有关,对她来说实在不是件易事,考虑到她的精神情况,每隔一会儿就会让她停下来平复一下情绪。
“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能做完?”孟钊看了看手表,“六个小时够么?”
“那倒不用那么久,顺利的话,再有一个小时就够了,至多两三个小时。”
“那就好。”了解了林琅的口供情况,孟钊又去审讯室看了看吴韦函。
虽然律师的出现给吴韦函吃了一颗定心丸,但经历了那场审讯的吴韦函,此刻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有恃无恐的嚣张气焰,他微躬着后背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狼狈。
“怎么样?”孟钊走过去问负责监视吴韦函的同事。
“刚刚还要求我们放他出去,说传唤如果超过24小时,他出去之后一定会起诉我们。”
“出去之后?”孟钊冷笑一声,“他出不去了,等着进看守所吧。”
从审讯室出来,孟钊牵着狗朝孟若姝和徐晏走过去。
“哪来的狗,这么可爱。”孟若姝见到孟钊牵来的边牧,从椅子上起身,蹲下来去摸狗的后颈,又问,“哥,你熬了一夜,怎么没回去睡觉啊?”
“来看看这边的进展,这只狗你帮忙养几天。”
“是你朋友的狗?对了哥,你可得好好谢谢徐晏,”孟若姝抬头说,“刚刚你领导大发雷霆,要把你叫过去训一顿,要不是徐晏让他爸体谅你30多小时没睡觉,你一准儿得挨训。”
“徐局大发雷霆?发生什么事了?”孟钊看向徐晏。
“就是温颐疗养院被封锁的事情上了本地热搜……”
孟钊拿出手机,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温颐疗养院的相关新闻。果然,温颐疗养院被连夜封锁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了,网络上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众说纷纭。
从疗养院开出的救护车惨遭撞击,也被人拍下照片传至网络。
“下午好像还有记者想来采访。”徐晏又说。
“采访?”孟钊收起手机,“现在各项证据都不全,让他们等公告吧。徐局在办公室么?我去找他。”
“他去开会了。”徐晏说。
“那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他。”
“好。”徐晏点点头。
走廊上窗户大开着,傍晚起了凉风,气温骤降,前几天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但今天这天气颇有点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架势。
风一吹,孟若姝打了个哆嗦,伸手抱住徐晏取暖。
“去休息室等吧,走廊冷,”孟钊把狗绳递给孟若姝,“交待给你了,上点儿心。”
“放心吧,”孟若姝伸手接过狗绳,又问孟钊,“它叫什么啊哥?”
孟钊看着那条边牧“叫陆总。”
孟若姝信以为真,牵着狗朝休息室走“陆总,走啊。”
她拉着徐晏要回去,徐晏刚走几步,又转过身“孟钊哥。”
“嗯?”孟钊也正要回医院,闻言停下脚步,“怎么了?”
“有件事情我觉得要跟你说一下……”徐晏走过来,抬手捋了一下头发,“就是,今天你朋友醒过来的时候,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他问我,那支冰淇淋是什么味道的,我猜……他是不是把我错认成小姝了?”徐晏说完,又看了看身后的孟若姝,“是什么冰淇淋啊?”
冰淇淋?母亲过世后,孟钊就没怎么吃过冰淇淋了,倒是高中那会儿经常会买给孟若姝吃,但听到徐晏这样说,他也一时猜不到陆时琛为什么会忽然提到冰淇淋。
孟若姝正在后面蹲着逗狗,闻言动作顿了顿。
察觉到孟若姝神色有异,孟钊看向她问“你知道?”
孟若姝抬头装傻道“什么冰淇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朋友想吃冰淇淋啊?”
陆时琛想吃冰淇淋?孟钊总觉得不太对劲。
一直走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车,孟钊还在琢磨陆时琛这句话。
车子发出轻微的启动声响,他低声自语道“这一醒过来就提冰淇淋……就这么想吃?”
半小时后,孟钊将车停至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推门下车,他朝住院楼的方向走过去,手里拎了一支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