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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粥打眼一看得有三四人的份量,还配了几个一次性的碗,孟钊用汤匙舀了一碗出来。
砂锅粥里配料丰富,饶是孟钊此刻没有什么胃口,在咽下一口混合着饱满的虾肉的粥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比自己平时吃的地沟油套餐美味多了。
热粥顺着食道滑到胃里,空了一天几近麻木的胃似乎又被渐渐温活了。
新闻推送上开始出现赵云华跳楼自杀的消息,孟钊打开扫了一眼,大多消息来源还是之前那篇公众号,只是媒体措辞更加谨慎,说网传赵云华误杀了周衍。
难道真的是误杀?孟钊看着那篇新闻,脑中又出现赵云华一脚踏空之前的画面——
“他该死!”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我明明听见了……”
“他就是凶手,就是他逼死了赵桐!”
泪流满面的赵云华临死之前还言之凿凿地笃定周衍就是凶手,她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孟钊把剩下的粥推到一边,陷入沉思,这案子虽然看上去结束了,但因为未解的谜团太多,他一点结束的感觉都没有。
“钊哥,我回来了!”赶在下班前一分钟,周其阳推门进来了。
他一眼看见了孟钊桌上外外卖包装:“卧槽钊哥,你真的要升职加薪了啊,都提前实现消费升级了!”
孟钊看他一眼:“升什么职,别乱传没谱的事儿。”
“不是……那你点这么贵的外卖,你这一顿够我吃好几顿好的了,而且还剩这么多……浪费啊!”
“这些你一会儿拿下去分了吧,”孟钊转回话题道,“监控怎么样?找到他说的那个人了没?”
“按照他说的接头地点找了,也看遍了高铁站的监控,那边一下午根本就没站人,哎钊哥,回来的路上我自己琢磨,这人当时的目的应该是想通过赵云华的手机定位引开我们,拖延时间,否则当时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能追踪到赵云华,她可能根本就自杀不成……所以,到底是谁这么想让赵云华自杀啊?”
“又是谁料定了赵云华一定会自杀……”孟钊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你是说赵云华的自杀很有可能不是自发的……”周其阳很快反应过来,“是有人引诱她自杀?”
“我是说,”孟钊站起身,走到窗边,“可能从一开始赵云华勒死周衍就是计划好的。”
周其阳愣住:“啊?”
“只是猜测而已。”孟钊摇了摇头,转过身,“先进去再审一遍那个小偷吧。”
“没有人?怎么可能?”在听到高铁站约定的地点没有人的时候,那小偷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他真的来找我了!那五千块钱还在我那儿,我一分钱都没动!”
“别激动,没说你在撒谎,”周其阳示意他稍安勿躁,“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让你到高铁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这人又没出现,那你很有可能被坑了。”
“你们把我关在这儿一下午,谁能等这么长时间啊!”
“别这么说啊,我按照你说的时间查了监控,从中午12点查到了下午4点多,你说的那个地方根本就没站过人。那人还有没有给你留其他的联系方式?”
那小偷一口咬定:“没有。”
“那你把那人中午找你见面的地址给我留一下,我需要去找监控核实一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对面的小偷说完地址,低估了一句:“那地儿能有监控吗……”
记录完地址,周其阳朝单面镜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钊在耳机里说:“行了,偷手机的事情交给派出所处理吧,让派出所过来接人。”
审完那小偷,周其阳推门出来:“钊哥,就这么让他走?”
孟钊“嗯”了一声。
从那小偷的表情来看,在知道高铁站约定地点根本没人出现时,他的那种反应确实是被骗之后的愤怒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
“好吧,”周其阳拎着孟钊的那一大盒粥:“那这粥,我真拿下去分了?”
“分吧。”孟钊点头道。
“徐局暂时没说什么吧?”临走时,周其阳又有些担忧地问孟钊。局里上下都在传,徐局让孟钊负责这案子,是为了给他的升职找个由头,但现在赵云华自杀了,外界的舆论众说纷纭,相比按部就班地侦破案件,这实在不能算得上好结果。
“不知道,不是还在省里开会么?”相比升职的传言,孟钊更在乎这案子中牵涉的种种谜团到底能不能一一解开。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孟钊推门走进办公室,还没回家的几个人正分食那份粥,这一天里,大家几乎都没吃上一顿安稳饭。
“孟队,”任彬拿着一次性碗走过来,“那之前那个狗毛的切入口还切不切了,监控还查吗?我本来都做好今晚通宵的准备了。”
“先等赵云华那边的情况吧。”孟钊想了想说。
任彬指了指外面:“那我去幼儿园接我儿子去了?”
“去吧彬哥。”
察觉出孟钊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任彬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抬手拍了拍孟钊的肩:“这案子破得已经够及时了,从我这里看没有一点多余的步骤,事情发展到现在谁也不能提前预知结果,别太往心里去。”
“我知道,就是……”孟钊顿了顿,“再早一步就好了。”
“你以为再早一步可能会有改变,但可能不管早多少步都是这个结果。”
孟钊抬头看他:“你也觉得……”
“嗯,这案子不像表面看得那么简单,”任彬笑了笑,“我控制全局的能力不行,但别怀疑我的侦查能力啊,慢慢往下查吧,别心急。”
任彬走后,其他同事也陆续下班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孟钊一个人。他没开灯,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散发出荧蓝的光线投在他脸上。
孟钊看着周衍的主页上的那张照片,周衍面容清秀,因为嘴角天生微微上翘,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看起来就是一副招人喜欢的模样。
听周衍的朋友说,虽然周衍一直很喜欢音乐,但因为害怕用音乐养活不起自己,一直没敢辞掉之前稳定的工作。大概一年多前,周衍决定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不顾身边人的反对从公司辞了职,专门沉下心做音乐,出乎意料,他的音乐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
那套御湖湾的房子是周衍三个月前租的,他一直想租一个能把所有朋友聚到一起的大房子,如今这个想法终于实现了,没想到却忽然遭遇了意外。
孟钊滑动着鼠标看着周衍这些年记录的生活片段,周衍在微博上很多次提到赵云华——
“阿姨明天过生日,我送这个颈椎按摩仪怎么样?不是广告不是广告,有用过的朋友说一下效果啊!”
“阿姨做得饭太好吃了……吃撑了,躺平。”
“阿姨给我泡了胖大海菊花茶,感觉今天晚上可以来一场直播!”
周衍微博的互动量是近一年才猛增上去的,往前两年,他还停留在自言自语的状态。
孟钊搜索了“阿姨”的关键词,最早一条是四年前发布的,上面写着——
“今天第一次请家政阿姨过来,意外遇到了高中同学的妈妈,看着她现在的生活状态,感觉心里很不好受。不过……这会是上天给我的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吗?”
弥补过错……周衍到底是不是逼死赵桐的真凶,还是他在苛责自己当年不该旁观赵桐被校园霸凌?
如果这是一场误杀,那周衍这样离世的方式实在太让人唏嘘了,孟钊心情复杂地看着屏幕上那几条周衍发布的动态。赵云华究竟看到听到了什么,才怀着那样的恨意将周衍勒死,甚至到自杀前一秒都咬定周衍就是当年害死赵桐的凶手……
手机铃声响了,是留在医院等赵云华消息的同事。
“怎么样了?”孟钊接起电话,走到窗边问。
“孟队,赵云华……咽气了。”
孟钊捏紧了手机,有那么一瞬间他全身僵直,大脑中出现了一阵嗡鸣。片刻后,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辛苦了,试试看能不能联系到赵云华的家人,让他们明天过来接一下吧。”
关了电脑后,孟钊又怔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市局,干刑侦这一行这么多年,他还是无法平静地面对生死。
尤其是……周衍的死让他联想到当年自己舅舅的案子。
或许是因为跟周衍一样,孟祥宇也曾被误认为凶手,这案子便让孟钊觉得更加唏嘘。
孟钊走到自己的车旁边,躬身观察了一下车头的位置,下午跟陆时琛的车发生碰撞,虽然不太严重,但撞击位置有一处明显的凹陷,还有两处被蹭掉了漆。
看来明天一早要送去4s店修理了,这一送修又不知道要几天才能取回车,孟钊坐进车里,打算趁着还能开车的时候,去医院看看周明生老先生。
跟陆时琛的父亲陆成泽一样,周明生也是当年孟祥宇一案的刑辩律师,而且,周明生还是陆成泽的大学导师。师徒二人当时强强联手,愣是将一起看似铁板钉钉的案子当场翻了案,让孟祥宇免去了牢狱之灾。
按说周明生跟陆成泽都是他们一家的恩人,但这些年孟钊跟周明生的联系没断过,逢年过节总会去走动走动,而至于陆成泽——孟钊总觉得陆时琛身上某种气质就是遗传自他,总让人觉得有种距离感似的。
孟钊去市局附近的超市买了营养品,刚要启动车子,收到了孟若姝发来了一条消息:“哥,老孟今晚炖了鱼,让你回来吃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孟若姝对孟祥宇的称呼由“爸”变成了“老孟”,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在孟祥宇面前,孟若姝一向被惯得无法无天。
“我晚点回,你们先吃,给我留点就成。”孟钊回了消息,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发动了车子。
已经过了下班那阵最拥堵的时候,但路上的车也不算太少,孟钊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回忆起当年孟祥宇的那桩案子。
孟钊记得很清楚,那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他因为跟以前初中的同学在操场上打了一会儿篮球,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因为担心舅舅和舅妈在等自己吃饭,孟钊是一路跑回去的,但没想到一进家门就听到了孟若姝的哭声,与此同时,家里笼罩的阴沉气氛也让孟钊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孟钊关了门,这才注意到隔壁卧室里,那哭声好像不止是孟若姝的,舅妈好像也哭了。而孟祥宇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神情焦躁。
“舅舅,”孟钊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指了指里屋,“怎么了?”
孟祥宇这才注意到孟钊进了家门,他没明说,只是摇了摇头,让孟钊先回房里写作业。
那晚孟钊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懂事地没多问,谁知第二天,舅舅孟祥宇就被警察带走,说他有犯罪嫌疑。
孟钊是后来才猜到发生了什么,因为一向跟他亲近的孟若姝忽然有些抗拒他的靠近,他尝试着问她发生了什么,结果孟若姝神情惊恐地尖叫起来。
孟钊去拘留所看望孟祥宇时,孟祥宇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跟孟钊坦白真相,说孟若姝遭遇了一个成年男人的猥亵。
那天孟若姝刚开学分班,跟班里同学还不熟,放学时其他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孟若姝还待在教室写作业。因为孟祥宇下班时间稍晚,就让孟若姝待在教室里等他来接。
当时有个男孩过来,说班主任叫孟若姝去某个地方说事情,孟若姝误以为那个男孩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便跟着他过去了,到了那个废弃的储藏室才察觉到不对劲,但有个成年男人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进去。
孟祥宇下班去接孟若姝,在发现自己的女儿不在教室后,他赶紧跑出去打听有没有谁看到了孟若姝。
等到赶到的时候,孟若姝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那人撕烂了,孟祥宇扑过去,跟那人撕打起来,而那个人显然身手比他好得多,孟祥宇试图压制那人,但最后还是让他逃脱了。
孟祥宇报案之后,孟若姝在一旁哭得很凶,且抗拒他的靠近,孟祥宇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情况和安抚应激的小女儿。他只能先带着孟若姝离开案发现场,去找妻子宋宁,在把孟若姝交给刘敏之后重新回到案发现场,没想到却看到刚刚猥亵过孟若姝的那个成年男人惨死在了储藏室里,身上有多处被捅伤的痕迹。
警方赶到之后,在搜索了犯罪现场的证据后,发现现场搜索到的凶器上留有孟祥宇的指纹,且死者身上还有孟祥宇的鞋印,因为证据充分且动机明确,孟祥宇很快被锁定为犯罪嫌疑人。
那之后的一审中,孟祥宇因为故意伤人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家里遭遇这样的噩耗,舅妈宋宁很快就病倒了,而年幼的孟若姝也因为那天被猥亵的事情,患上了自抑性失语症,拒绝上学和跟人沟通,于是家里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孟钊身上。
孟祥宇的案子一审过后,孟钊实在没办法,才去求了陆时琛的父亲陆成泽,后来二审时,陆成泽和他的导师周明生共同做辩护律师,为孟祥宇做了无罪辩护,最终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让孟祥宇免去了牢狱之灾,但当时真正的杀人凶手至今还在逍遥法外……
红灯,孟钊踩了刹车,攥紧了方向盘,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凸起了几根青筋。
高考过后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在第一志愿上填了公安大学,就是觉得这件事情发生得蹊跷,希望能抓住当年的真凶,但案件发生的时间太过久远,他一直没能找到有效的切入口。
车子停至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孟钊下了车,按照之前师母发来的地址去了住院楼。
孟钊读公安大学时,周明生曾是公大聘请的客座教授,在公大办过几场讲座,孟钊还去听过几次。虽然周明生不算他的老师,但孟钊却一直尊称他一声“老师”。
这么多年来,周明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短信来关心孟钊的近况,孟钊也乐于将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和他分享,无论是当时被公大录取,还是后来考上了市局,他都在第一时间告知了周明生。
直到前一阵子周明生忽然中风,被送进了医院,好在发现得及时,没有对大脑造成太过严重的损害。
孟钊走到病房前,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周明生的太太探出头:“是小孟啊,来来来快进来,吃饭没?”
孟钊把营养品递给她:“我吃过了师母。”
“每次来都带东西,让你不要带了你也不听,”师母嗔怪了一声,把他让进来。
因为周明生中风的事情,一直不见老的师母现在看上去也有些疲惫。
周明生老先生正坐在护理院的病床上,见孟钊过来,抬手朝摆了摆:“小孟来,了啊。”
虽然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毕竟还在恢复中,周明生的腿脚和口舌都不太利索。
孟钊走过去,叫了声“老师“,又看了看桌上的碗:“师母还给您炖了鸡汤啊,这么丰盛。”
师母走过来,端起碗一边继续喂周明生喝汤,一边问孟钊:“真的吃了?这鸡汤是我刚从家里带过来的,老头子根本吃不了多少,还剩下不少,你一起再吃点吧?”
“真的吃过了,我就是来看看老师,看起来恢复得挺好的。”孟钊看着周明生。这话倒也没说谎,只是还有一些隐秘的情绪没说出口,以前每次他破案遇到难题的时候,都会来找老先生聊一会儿。
不仅因为周明生身为博导,人生阅历丰富,能给他提供其他看问题的视角,还因为只要跟周明生聊几句,孟钊就能想到当年高中时最晦暗的那段时光,那会儿都能撑过来,眼下这些情况实在没必要太丧,所有事情最终都能走到拨云见日的那一步。
“案子又,遇到,难题了?”周明生又喝了几口粥,示意妻子先不要喂了,转而跟孟钊聊起来。
“倒也不算什么难题,”孟钊说,“还在调查,只是遇到了一些突发情况。”
“尽人事,听天命。”周明生抬手拍了拍孟钊的手臂。
周明生动作迟缓,说话费力,见他有些犯困,孟钊不便多叨扰,留了一会儿便要告辞离开了。
出门时,孟钊刚走两步,师母小跑着追了上来:“哎小孟,你等等。”
孟钊脚步停下,回头看着她问:“您慢点,怎么了?”
“之前我们不是收拾着搬家吗?我从你老师的文件夹里找到了一点跟你舅舅当年案子有关的材料,放在我们这里也没什么用,扔了又怕你用得着,”师母把文件袋递给孟钊,“今天出门前我想起来这事,就带了过来,打算等你过来了再给你,刚刚又差点忘了。”
孟钊接过来,抽出里面的材料看了看,是当年关于孟祥宇的案件资料,其实他托人要过当年孟祥宇案子的资料,师母递来的这份资料不见得有多少用处。
但他还是把材料拿出来翻了翻,道了谢:“谢了师母,今天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当年的案子——”话没说完,材料里掉出了一张纸,32寸大小,上面写满了字。
孟钊躬身把那张纸捡起来,翻过来一看,上面分条缕析地记录着当年的孟祥宇一案的线索。
他微微一怔,倒不是因为这张纸上记录的内容,而是这字迹有些眼熟,不是周明生的字迹,倒像是……陆时琛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