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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江南是姑娘的眉梢桃花的眼。
春天来了,长安随从们都禀示昭王,可以出去散散心了。
一旁的宁府老管家也极力劝说,说眼下正是江南特有的上箬节,人们处处喝酒听书,赏花放灯,不去仿佛就要遗憾一辈子。
冼昭看了一眼坐在养心阁貂皮座椅上的聂莼桑,缓缓开了口:“也好,就依你所言出去走走。”
一行人着了便服,踏着早春三月的清辉,沿着青石板一路观赏。
昭王对节日的名字好奇,问道:“这姑苏,何时有了上箬这一节日?”
一旁的老管家便卑躬谄媚地解答:“原是没有的,只是承爷的恩泽,天下太平又富足,江南百姓生活越发地好了,可寻的乐趣便越发多了。”
“这上箬啊原是江南一村,村人取上箬之水酿酒,味甘冽而醇美,谓之上箬酒。传闻此酒喝至半酣时极佳,眼前恍惚能见仙女,所以此酒在江南一带很是走俏,久而久之上箬便发展成江南特有的一个节日。”
老管家说得摇头晃脑:“是日闺中小姐都可带桃色面纱出门欣赏春景。各路花市集市也在此时开张,示意春日来临。”
“说是赏春光,这么多蒙面女子,朦胧看雾雾里看花,不看成仙女才怪呢。”一旁机灵的小侍婢依言打趣道。
一众人就在说话间向前走去。
满街婷婷袅袅的女子,随行队伍里的小厮们左右顾盼不及。
但看见街上三三两两轻裘缓带的公子,时不时往他们这里望时,冼昭还是忍不住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巾,递给聂莼桑:“还是蒙上吧,入乡随俗。”
傍晚时分,一行人几经几拐,停停走走,居然来到了一个小镇上。
黄昏中的小镇是泛旧的颜色,颇有些年岁,只是屋上炊烟袅袅,街边走卒贩卖声声,却是一种繁华长安里没有的平静祥和。
远处夕阳下映着一座石桥,石墩刻着雀案,桥体却有多处破损。
一旁自带解说功能的老管家又合时宜地凑过来道:
“爷,前面那座,便是姑苏的鹊桥了。人说上有银河,下有鹊桥。这是月老为了成全尘世间的男女,布下阵仗,让有情之人千里姻缘一线牵。”
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被一旁的便衣乌衣卫阻止。
卫士拱手轻言:“爷,前方石桥残缺,龙体为重。”
“无妨,你们先退下吧。”
挥手禀退了众人,昭王只带了聂莼桑,徐徐行至石桥上。
此时刚过了未时,小镇上的男男女女皆聚拢在镇中的一处听书,桥上无几行人。
聂莼桑掺着昭王缓步之桥上,昭王缓缓道:“听说,你和宁王是在这里遇见的。”
聂莼桑点头:“嗯。算是吧。”
冼昭嘴角有一点勾起,像笑也不像:“坊间都说,鹊桥上,人成双。能有幸在鹊桥上遇见的男女,是天赐的福分。”
聂莼桑如往常没有太多的神色:“陛下不是从不信坊间传闻吗?”
“有时候,却也希望这些东西能够有用呢。”
冼昭嘴角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勾起,他还想说些什么,此时,桥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叫:
“救命啊!救!救救我的孩子!”
放眼看去,一个田间劳作的农妇正指着河水里扑腾的幼童,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
昭王一个眼令,乌衣卫出,几个翻腾,便救起了落水的幼童。
被救起的童子满眼是泪,抱着娘亲又是一通哇哇大哭。
缓过神来的农妇赶紧催催怀里的孩子:“快,谢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童子作势便要超救命的乌衣卫磕头。
今日跟在身边的乌衣卫是名年龄不大的少年,慌里慌张地扶起童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别!别!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谢,就谢谢我主子吧。”
童子瞅了瞅一旁的昭王,吸了吸鼻涕,湿漉漉的跑来,要叩谢冼昭。却脚下一绊,摔倒在了昭王脚边。
许是摔得狠了,半天没有爬起来。昭王矮下身,伸出手:“来”,扶起了小小的童子。
瞅眼一看,这小镇真是小,这不正是那日施粥棚前,恶犬嘴里救下的小女童么。
小孩经这么一吓,也没认出冼昭。只是湿漉漉的来,满身是水,瑟瑟发抖,确实惹人心怜。
小孩低头看着破了的膝盖,眼里又噙满了泪水,只是碍着娘亲不在身边,一时找不到可以放纵的怀抱。
瞅了瞅眼前这人,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有点儿不敢哭;再瞅瞅旁边立着的姐姐,冷着张脸看样子就不好惹。小眉毛立即就委屈地耷拉下来,疼得抽抽,却不敢嚎。
冼昭笑了笑:“没事的,哭吧!哭出来就没那么疼了。”
闻得这一句,童子感到眼前这个人颇为亲切,一下没忍住,不管不顾便扑上去嚎了起来。
哭了有小片刻,一旁的老总管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去拉开了小童:“得了得了!”,扯开一看又是那日小童,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这救了你一回二回,这是赖上爷了不成?”
小童被宁福凶神恶煞地一吓,刚缓和下来,又被吓得哇哇大哭。
冼昭从怀里掏了掏,竟掏出拿出一块一口酥,他剥开纸包递给孩子:“喏,不哭了。”
小童擦了擦泪,带着鼻涕水儿接过糕点,斟酌着咬了一小口,鼻涕水儿吹了个泡泡,终于裂开嘴笑了。
聂莼桑看着冼昭,想:他似乎,是真的很疼爱孩子。他说的那句“国为国,只有妇孺老幼皆觉安稳,才能长治久安”,残女说他不能给百姓安宁,是这样么。
思忖间,冼昭又吩咐宁福给了农妇一袋银子,小童子和他娘千恩万谢抽抽搭搭地走了。
聂莼桑这才发现,昭王的衣服被揉得邹巴巴的,满身皆是污污的河水渍和青黄的鼻涕泪水儿。
她道:“爷的袍子弄污了,要不回府吧。”
冼昭笑道:“不打紧。这次出行,本就是过得平常人的生活。百姓劳累耕作,也没有时常跟换衣物的道理。”
眼瞅主子游玩兴味正浓,管家麻溜儿说道:“爷,这镇上最有名的呀,便是前头的茶汤铺子说书!哎哟说的那叫一个好呀!要不老奴引您和娘娘前去瞧瞧?”
这上箬节本来热闹极了,可晌午过后却难见人踪。安静中有一处喧哗就显得特别地引人注目,放眼处是一个茶汤铺子。
这可不,男女老少正围坐在那里听说书呢。
茶汤铺子里的说书先生正在讲前朝幽王舍江山取美人的段子,是个落于窠臼的陈段子,但大家伙儿就是爱听。
听着听着聂莼桑想起在宁府时,有人问过宁王冼子甄的一个问题:“如若可以选择,江山和美人,你会选择哪个?”
冼子甄说:“江山是皇兄的江山,美人只是我一个人的美人。我尽己所能所维护的,必然是自己的东西”,说罢眼神意味深长地看向聂莼桑,她却避了开去。
这样的答案任哪厢女子听了都要动容,可是她是聂莼桑啊,血刀滚肉里的聂莼桑,死过一次了,早就没有了心的。
她当时执茶盏坐在一旁,看着问问题的天真小姑娘,不置可否,待姑娘走后,她只笑答:
“宁王殿下还真是怜香惜玉。可这江山若是倾塌,如山中之林的美人们,恐怕也难复存在了吧。”
她也不是觉得天下与皇权多么重要,只是她来自纷乱战国,满眼的血与杀戮,早知江山平和是多么的难求与可贵。
可不知为何,如今看着眼前的冼昭,这真真正正的大晁天子,她却很想知道他的答案会是什么,这个连她自己都嗤之以鼻的问题的答案。
他的答案,一定是美人吧。
她转过头,看到夕阳下冼昭的侧脸,在一众看客中如此出挑。
她轻声问:“陛下,如若是你,江山和美人,你会选择哪一个?”
昭王看着她,笑道:“没有选择”,仰头喝了一口茶,他接着道:“我的出生,决定了我不能自己做选择。”
莼桑怔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三岁入毒门谷,吃喝住行、一言一语、甚至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皱眉,都是按照谷中的规矩来。自己不过一把有待打磨的兵器,一颗将要落下的棋子。器物的感情,重要么?
月琉公主、大晁天子,如果将身份摊开,他可能是懂她的罢?她和冼昭真是同病相怜,可是却不能惺惺相惜。
思忖间昭王看了桌子上的小菜一眼,是一盘干煸黄花鱼,下酒用的。
他夹取一小箸,道:“美人若鱼,江山若熊掌,既然已得熊掌,就该好好负起相应的责任。”
聂莼桑没有说话,这本该就是大实话,眼前人真心言语,她在妄图些什么呢?
说到这说书先生喝了口茶,一时间场子里活络了起来,全是听客食客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响。
有人说这为了美人舍弃江山的君王,着实是个昏君;有人反驳只执着于天下与朝政的君主,才是冷血无情的君主。
说书场中向来如此,说者图个趣,听者求个乐。众口铄金,众口也难调。只是选择是再主观不过的东西,如何选,说到底全凭个人意志。
此时老先生惊堂木一拍,欲续上方才所讲,场子一下冷静下来,此时冼昭开口说的那句话,在乍然安静下来的场子里,就显得尤其得突兀。
他说:“熊掌虽好,可我更爱的,却是这不起眼的黄花鱼。”
说书老先生一愣,可能觉得是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夸他家佐酒的小菜好,竖起大拇指头道:
“好!这位公子说得好!万事万物抵不过自己一句喜欢!老板,给这位公子加一碟蒜香黄花鱼,算我账上!”
*
梦境翻转,是上箬节后的几日。
江南已入三月,却早春乍暖还寒,这晚竟有了下雪的征兆。
冼昭的陪伴似乎也就是施粥后的那几日,这几夜,手上的伤好些了,他便又开始在城内的勾栏中拥香买醉,养心阁也就聂莼桑一人住着。
每到夜晚,她胸口那只蛊虫总是将她的皮肉吸得很紧,像是蛊咒快要发作,牵扯着疼。
或许,是该赶紧将事情办妥了。
入夜后,雪下得无声无息,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没能察觉。清晨大雪骤停,养心阁内貔貅金鼎里熏着的香气还未褪去。
聂莼桑睡得浅,一转身,却摸到身边横着一个人。酒气袭来。
冼昭。
此时方才五更,天还未大亮,只依稀从床边泻下一片微薄的光。冼昭睡梦中呓语,喃喃叫着美人,似是醉得沉了。
聂莼桑轻扒开枕在自己身上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出枕下的匕首,比在了冼昭胸口。
她并不是如她之前与残女所说的那样事后不能脱身,凭她的能力,其实大可以挖出这心来,一走了之,报了仇,解了镜蛊,找一个地方,安稳度日。
其实她有好几次机会,都可以近身取心。现下、侍寝那次、还有,冼昭为她挡箭那次…
所以,她到底在犹豫什么?难不成真的如残女说,躺了几百年的月琉将军,转了性子?从前杀人如麻,如今婆婆妈妈?
她是念着冼昭对她的那点好?...那是不可能的。冼昭那样的好,是图新鲜,是对每个女子都好,小女童都不放过。
思绪纷乱,浓烈的酒气又绕上鼻尖。这可能是长安宫那次侍寝之外,两人第二次共枕而眠。
榻上之人翻翻身,聂莼桑瞧见了他胸前的那道疤,暗红色的,新结了痂。
聂莼桑叹了口气,收了匕首,推开那半具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躯体,下了床。
她在薄衿上罩了一件短棉袍,赤着双脚,缓步来到窗前。
少见她未在脸上涂抹些什么盖住白皙肤色的灰粉,此刻的她显得尤其地白,白过窗外一地大雪。
她推开窗棂,不由一惊:“下雪了?”
月琉的冬天,不常下雪的。就算有,日日在毒门谷中的她也绝无时间观赏。下一刻肩头一热,一只被烘暖的小氅披在了她的肩头。
聂莼桑回过头来,看到冼昭那抹挂在唇边的招牌式笑意,但不知为何,今日看起来却甚是疲乏。
她缓声道:“陛下今日倒是回得早…”
话未完,冼昭双手已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轻按在窗边的矮藤榻上,缓身蹲下,微微责备:
“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如此冷的天气,也不怕染了伤寒。”说话间已经托握着她冻得微微泛红的脚,将葛袜和缎鞋给她套上。
冼昭抬起头,看到聂莼桑有点发愣的目光,只一瞬,她又避开了。
他问:“江南难得下雪,可想出去走走?”
聂莼桑点点头,又道:“你的身子……”
冼昭抿唇道:“不妨事。”
两人在雪中走着,我看着梦玉石中的画面,犹如一幅艳丽的红梅白雪图。
冼昭一身白狐裘踱步在前,聂莼桑披着红氅,绾着蓬松慵懒的垂云髻,粉黛未施,低头静静地跟在他后头数步远的地方。
不容易再看到她如此素净的模样,我想起在永荔宫内偷看到的那朵出水芙蓉,原来她的本身,竟美得如此夺目。
难得片刻离开宫廷与纷争,她似乎也忘了那些不相干的,此刻面对这了无尘埃的一片白,冷丽的脸上,竟有了三分孩童的稚影。
此时还天刚蒙蒙亮,雪下了一夜,无人踩踏,两人留下的那串脚印就显得尤为乍眼。
聂莼桑走了一小段,似乎注意到了,看样子是有些不忍心破坏这早春初雪,停了下来。
犹豫一小会儿,便见她探出一只脚,循着前面人的脚印,左脚、右脚、一步、两步…
冼昭不经意间回头,发现了她的小小举动,仍有些血气不足的面容上浮上一抹浅浅的温柔笑意,下意识地迈大了步子。
然而认真数着步数的聂莼桑并未有所察觉,只是也迈大了步伐。奈何两人身量悬殊,步伐也悬殊,最后她只有将迈步改成了跳跃。
一个不留神,聂莼桑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向雪地摔去。
她有一刻慌神,原本就如同白瓷的脸更是白了一白,本想运出内力稳住自己,却在运气之前被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揽住。
冼昭的脸近在咫尺,能感受到他丝丝呼吸的距离,那双如暗夜星辰般的眼,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水样温柔。
雪静谧,时间有片刻的停止。
一只寒鸦扑棱棱飞过,打破寂静。她目光追过去,一偏头,乌黑如鸦羽的发顺势滑落在了绵白的雪地上,有如白宣纸上一幅写意的泼墨山水。
“果真不会照顾自己。”
冼昭好听如珠玉的声音温柔地责备,可嘴角却有一丝浅笑。
是他加大了步伐逗她,是他让她摔倒,又在摔倒之前抱住了她。不愿放开。
偌大的宁府,庭院深深深几许,似乎此间只有他们俩,两相偎依。
这样寂静的院落,靠得这样近,两人的心跳声,都该是听得一清二楚吧。
但聂莼桑她,没有心了。
蓦地想到这一点,聂莼桑猛地推开昭王,几乎挣脱般从他怀里逃出。
动作幅度太大,冼昭剧烈咳嗽起来。
聂莼桑连忙撑住他,皱眉叹了口气:“陛下,还是多点节制罢。”
许是刚咳得狠了,咳出泪来,噙在眼里似有万千细碎的星光,冼昭突然一把反手握住她,道:
“莼桑,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咳咳...子酥。”
聂莼桑张了张嘴,半晌,叹了口气:“陛下。”
终是没能叫出那两个字,昭王眼里的星光有些黯淡,笑了笑,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