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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 第四章 两相忘(二)露华冷处浓之“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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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的我身轻似燕,感觉虚得快要飘起来,像是有什么力量牵引着,我的身体不自觉地飘出了宝露华浓,飘出仓央宫,飘向一座青黑色的山林。

    我知道这是姝凝的血起了作用。

    血影这种治疗方法,是在于将施血者与受血者合二为一,灵血入人身、二者皆入眠,在梦里,人的思想能与灵的心意相通。

    也就是说,在梦中的某种情况下,我就是姝凝,姝凝就是我,我能感受到她心之所想。

    思量间,我被姝凝的神思带到了一个寂静诡秘的林中。

    她这是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正当我揉了揉眼打算看得更仔细些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

    我抬头,妈呀,怎么天上掉下来一个人?我不会被砸死吧?

    正当我本能地想要退避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朝逃窜的反方向一拉,我不自主地朝那个极速下降的白影冲了过去,并且大张双臂。

    我这是?要接住那个人?

    此刻我的身体完全不听指挥动弹不得。我慌忙闭上眼,得,躲不开就让我来接住他吧!不管了,这是姝凝的梦,她叮嘱我不要试图改变,那我就纯当客串一把好了!

    数秒之后我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被砸晕过去,而是在白影跌落下来的一刹那,一对宽大雪白的鹤羽从我身后长出,我一飞而上,将来人拥在了怀中。

    四周寂静无声,只闻头上黑鸟“不归、不归”一声声鸣啼。

    欸?这难道是……又回到了不归山?

    我抬眼望去,果不其然,那白影掉下来的地方,正是南澄险些丧命的大悬崖!

    四周景色蓦地熟悉起来,青山碧泉,山峰陡峭。

    只是没想到如此凶险的悬崖之下,竟是这样一番妙境。我们所处的崖下四周,蓝色的提摩西草遍布,淡淡的流萤在月光之下影影绰绰,像一双双闪烁着的动人心魄的眼睛。身后是一片巨大的沼泽。

    姝凝的意识告诉我,这是她一直守护着的一片沼泽。

    我摊开双手,此时应该是叫双翅,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躺在我的怀中,闭着眼昏了过去,清秀的眉目间满是倔犟,脸上有几道血污,想必是摔下悬崖时蹭伤了。

    我就这样护着他,静静的,他躺在我的怀里,小小的。直至次日清晨阳光升起。

    后来的事情变得模糊,我只是潜意识里知道,与我同在一身体里的姝凝,在她还是一只鹤形灵时,在这片长满提摩西草的沼泽地旁,救起了一个人类小男孩。

    之后梦中场景迅速转换,我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时光如走马灯一般旋转急走,等安静下来时,不归山中已换数度春秋。

    又是一年春草绿。不得不说,不归山白日里的春景还是很有看头的。

    姝凝,不,此刻应该叫我,我对着沼泽旁的清水,梳理着身上闪闪发亮的羽毛,水中倒影里,雪白的毛羽泛着幽蓝,顶尖一颗红珠丹。这毛色在鹤灵里,恐怕也是罕见的上上乘。

    我算是知道了,初见姝凝时,她那一身仙风道骨从何而来。鹤本就是极美的动物,鹤灵就更不用说了,性情高雅而出凡脱俗,并以“喙、颈、腿”三长著称,可想而知,化作人了也该是如姝凝一般美好。

    那是一个明媚的日子,是意识里我的千年寿辰。

    在鹤灵的年岁里,一千岁不过是一个初长成的年纪。人类女子十五方行及笄之礼,家里长辈帮忙将发辫盘至头顶,并用簪子插住,以示成年,可以婚嫁。而鹤灵的千岁之礼,不是变换发型,而是幻化人身,也以此表示成年,可以婚嫁。

    一千岁诞辰的那个清晨,我被姝凝的灵识牵引着,来到这片我守护了一千年的沼泽畔。我看到水泽中倒映出亭亭玉立的人形少女,美目流盼,身姿曼妙。

    我流连在脚下的这片提摩西之中,竟不自觉蹁跹而舞。姝凝的意识告诉我,这是鹤灵的成年仪式,此时的我终于可以走出这片山林,去看看姐妹们口中外面的世界。

    我梳洗打扮一番,在鬓角插了一支淡蓝色的提摩西,那草在耳边散发着莹莹的光泽,衬托得我肌肤似雪。

    只是未等我满意地转身,我刚幻化而成的人类双脚就踢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差点摔倒!

    我弓身凑过去,仔细研究绊倒我的东西:一张洁白的皮,上头两簇软软的毛,应该...叫做...眉毛?

    我摸了摸刚幻化出来的人脸,对这个新的词汇还不太熟悉。鹤没有这种毛,还得要些时间适应。

    所以这个白皮二毛不是个东西,而是个人,一个青涩的少年。

    “这脸长得...还不赖。”

    我手拂过他的面庞,停留在他那舒展不开的二毛上。

    “可是……”,我凑得更近,“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太高兴?”

    我的眼光扫过他的全身:他着一件月白色的衫子,下身大半被茂盛的提摩西草遮掩着,身旁洒落的竹藤篓里,全是各色各式的草药……

    就在这时!他突然抬手一把拽住我的领口!死死地拽住!我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舅……舅……”

    他之后的那半个字没能吐息出来,便又迅速昏厥了过去。

    我连忙掰开他勒紧我领口的手,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顿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神经病啊,开口就喊人舅舅,喊舅舅送舅妈吗?想到这我又踢了他一脚。

    而我脚下却一片温热……那东西是……

    血?

    他在流血!我一时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姝凝的意识牵引着我镇定下来。

    “他这样子,怕是受了什么山中猛兽的袭击了。伤口像是在腰腹部,想来口子很大,殷红的血一直汩汩往外流,将白色的深衣染得一片赤红。”

    扒开他身上乱蓬蓬的草堆,我心下想着,正打算扒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势,身旁突然而来的一只手扼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

    周围的景色、风声、鸟鸣,一下子全都静止,画面似是定格。

    但我好像...还能动。

    我循着抓住外我腕处的手,疑惑地转过头:“小西……!”半个“贝”字没出口,赶紧咬了舌头把话吞回去,还是不叫“小西贝”吧,虽然他没反对,但好像也没赞同。

    “你刚刚想叫我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小、小西贝啊,挺可爱一名字,不过你好像挺介意我这么叫的。”我低头嗫嚅着。

    他没说话,我偷偷抬起一点点眼皮,瞄到他嘴边居然有点忍不住的笑,我心里咯噔一下,妈呀,就这种笑还那么好看!我真是疯了!

    “既然你愿意叫,那就叫吧。”

    我还沉浸在那笑容之中,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回了一句,我一时间脑子没转过弯,傻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总算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道:

    “那我叫了啊?”

    “嗯。”

    “小...西贝?”

    “嗯。”

    “小西贝?小西贝!小西贝!!!”

    小西贝:......

    我一连叫了三句,并且一脸宠溺状,满满的回忆里全是我和胖老虎的甜蜜时光。

    他看着我一脸慈爱泛滥的表情,嘴角抽了抽。

    我连忙关切地凑过去:“怎么了小西贝,哪里不舒服吗?”

    他一把推开我关切地脸:“那个,我还需要点时间适应这个名字。”

    我扒开脸上的手,想起正事来:“这梦怎么停了,这不是姝凝的梦么?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来,你是不是准备在梦里,随便扒人家衣服了?”他一只手抓住我,欲要把我拉起来,脸上仍旧是那种考量的笑。

    天地良心,喜好美男美女这点小癖好我承认,但这小少年可不在我喜好的范围之内。我连忙解释道:

    “我是在姝凝体内,她都一千岁了好嘛,我才不想老鹤吃嫩草呢!”

    但又觉得全推到姝凝头上似乎不太义气,故而道:“不过...这扒衣之举嘛,我想姝凝也是出于医者父母心啦,姝凝精通草学药理,肯定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正解释着,被小西贝一把拉了过去!不对,应该是一把拉了出来!

    我和他站在了一处,此时梦境忽闪,电光火石间,我们已经置身于一家简陋的农舍。农舍小床上,照顾着那个受伤少年的,正是真正的姝凝。

    “欸?我可以和她分离出来吗?”我错愕地问道。

    “你很不愿意吗?”他仔细地盯着我,离的那么近,似要把我盯出水来。

    我脸唰地一下红了。哎?江霜眠你脸红什么呀!本来行得端坐得正的,这么一脸红,好似心里真的想扒那小屁孩衣服似的!

    他把脸凑了过来,我的心里有一千辆马车轰隆隆乱撞。

    眼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心里的马蹄鼓点似的乱跳。

    来了来了,他不会要...那个什么我了吧?

    胡乱间想到南澄有本私藏的绝世话本,叫做《金盆梅》,南澄说,这个时候,就该是可以闭上眼、嘟起嘴的时候。

    我赶紧闭上了眼,牙齿磕了磕,嘴还没来得及动,他在手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

    手扫过我的睫毛,他道:“看,你睫毛上挂了一根提摩西。”他含着笑摊开手给我看:“你看你连自己都收拾不好,这草挡了视线,你还怎么给这小少年瞧病?”

    我睁开眼,半信半疑地探头去瞧他的手心,果真看到一根一寸长的蓝色提摩西,含糊着唔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朝他气道:

    “谁能把这么长的草挂在睫毛上的呀!我又不是傻瓜!”

    “嘘!小心把姝凝吵醒了!”

    他做个禁言的手势,又伸手揉了揉我头顶的发,笑道:“难道你不傻么?”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调戏!我觉得似乎被小西贝调戏了,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我想要表现得聪明灵巧贤良淑德的,好好的智商,在他面前怎么就归了零呢?

    我别过头去想要静静,他却以为我因为他强行分开我和姝凝之身还在怄气,便正正经经地解释道:

    “要分开梦中合二为一的人,在血影之势初起时是不行的,但现在你俩皆已入梦,如果没有第三人,你们会一直共处一身,可若是有旁力入梦的话,必要的时候,可以将你俩暂时分开。”

    他顿了一顿,望着我道:“而现在,就是那个必要的时候。”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吧,既然出都出来了,我也乐得一身轻松,退出梦来如旁观者一般看一场戏,也挺好的。”

    待再朝农舍床边看去时,只见姝凝打开那少年的深衣里衣,为他仔细察看伤口。

    少年估计在那沼泽旁躺了许久,揭开粘着血肉的布衣时,现出泡涨发白的伤口,周身的暗紫色也表明着,他的血流之将尽。

    我惊了一惊,这样重的伤势,不知道那小少年还能不能活得成。但此时床榻边的姝凝却是异常沉着,她麻利地用止血草给他止了血,然后取了小刀,在自己腕上割开一道口子,逼他喝下鹤血为他续命。

    我在一旁握紧了自己的手,想这姑娘真是不珍惜自己,这浑如完璧的身体,那么深的口子一刀划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难道不疼吗?

    饮了鹤血的少年慢慢苏醒,一阵猛烈地咳嗽后,感觉到自己得救了。

    他想是渴极,翻身去寻水,可是一个趔趄,就要从狭窄的榻沿上翻滚下来。姝凝一把揽住他的手,这憔悴的年轻人怔了一下,目光却没有看向她:

    “姑娘,是你救了我?”

    我想这小少年若不是个色魔,就真是好手力,一摸便知道是位姑娘。

    显而易见,他的眼睛被林中瘴气之类的毒物煞伤,眼角微微泛红,目所及处一片茫然。

    刚刚姝凝扶着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来人是在左还是在右,只是在肌肤相亲的地方,可能感觉到来人皮肤细腻至极,必是位姑娘。

    这样的时光里,有朝阳的金辉从破旧的茅草屋顶端倾泻下来,被分割得丝丝缕缕,柔和地投洒在屋内人的身上。姝凝就站在那里,手一直被少年握着。

    良久,她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挣扎着躲开。

    少年似乎也愣了一下,连忙松了紧握的手,微有歉意地道:

    “抱歉,方才是我太鲁莽,唐突了。”

    也许伤势很重,他松手之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姝凝见状也顾不得这么许多,赶忙坐在草榻边帮他顺气。

    咳嗽声渐有缓和,小屋里有身边女孩的气息,是清新的田间艾草香。

    “不知姑娘芳名呢?”少年问。

    姝凝愣了一下,那时的她只是一只鹤,鹤是没有人类名字的。

    “哦,姑娘莫怕,我只是想知道姑娘的名字,以后等痊愈了,好要感谢姑娘。”少年轻声解释道。

    鹤灵分男女,女鹤灵又分“姝、妍、娴、娅四品,她生下来便被排作姝品,是女鹤灵中品貌上乘的一类。

    “姝。”

    她朱唇轻起,只发出这么一个单音节的字。

    “姝,”少年重复,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扬,“真是好字。”

    我看见姝凝琼脂般的脸蛋红了一下,在那满室破漏不堪的光景下,有如一朵盛开在野地里的红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