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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一点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浓,正值行人活动的当口,孙楚酒楼也到了每晚最热闹的时候,客人不知不觉骤增,人来人往,三两成堆,出出进进,一遍遍踏破酒楼门槛,厅里也适时响起划拳喝叫之音。
酒楼的伙计肩上搭个白抹布,端个盘子不停地忙活,不多会儿酒楼里就坐满了客人,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即使这样,仍不断有人登门,于是找不到空位的食客,便在伙计带领下,与独自饮酌的苏乔搭了一桌。
旁边有人落座,苏乔毫无反应,醉眼惺忪,不时打着酒嗝。
近点看去,苏乔手里握个酒壶,既落寞又惆怅,瞬也不瞬盯着天绍青,犹豫不绝。
但见他浓眉挺秀,双唇薄厚适当,脸型略长,下颚圆润,束发的冠上插着一根簪子,外看倒也清灼,只是他常年饮酒,似显得没有精神一般,浑身还散发一种难驯的野性。
坐在那里,他的长袍随意曳地,隐约可见腰间束着白色丝绦,发髻零零散散自脸颊滑落,有意无意遮了几分面容,更使他那份狂野不羁的神采焕发出来。
但他其实生在江南,长相清曜,不似该有的壮硕,这种神采只是他自身的独特气质。
他湿润的嘴角,还粘着酒水,连双腮都隐隐泛有酒晕,无论怎么看,都有一份随意。
天绍青侧对苏乔,始终静坐。
眼看酒菜早已凉去,柳枫还不见归,她微微叹气,实在无聊,便右手托着腮帮,左手指敲打桌子来数数,打发时间。
半响后,苏乔微微抬脚,准备起身,可瞥见天绍青突然回身张望门口,又惊慌地收回脚,匆匆灌了口酒,用衣袖把嘴角抹净。
那天绍青也没注意他,一个儿劲儿望向酒楼外面,见街上人影绰绰,烛光交叠,形形色色的人流中,并未看到柳枫,不免有些失望。
苏乔见此,露出伤心之色,猛力抓起酒壶,张口便灌,似发泄般狂饮,不多时,酒水洒了一身,人也被呛住,就连欲与天绍青招呼的勇气也失了大半,像被万斤脚链拴住了脚,再也挪不开一步。
黄尘四塞,秋风瑟瑟,漫天飘起了飞絮,柳枫在街上买了把纸扇。
马希崇心下奇怪,天已入凉,甚至还有几分冷,瞧那李枫身子单薄,不免惹人同情,怎还买扇子,难道怕热?可一路行来,李枫分明没用,只将扇子揣在手中,马希崇暗自思索,八成是装样子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柳枫白衣如雪,身影飘在夜下,卓然遗世,负手悠悠地慢行,步伐不算很凌厉,行走也不快,像散心似的,一路不见开口,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马希崇追上去,偷偷瞧了一眼,发现李枫嘴角露出清清淡淡的笑意,像有喜事一般,直让马希崇心头打鼓,狐疑不定。
郊外荒凉,到处渗着凄凉,此时夜幕拉下,柳枫与马希崇也停在一处深宅前,抬眼瞅视匾额上的‘禁院’片刻,柳枫拿出随身的太尉令牌,给门口的两个守卫看了看,两人便给柳枫开门。
柳枫举步曳入,马希崇紧随其后,刚一进门,迎面扑来一阵阴阴的冷风,卷起了院中的枯叶蹿来蹿去,马希崇缩了缩身子,脸色惨白如纸。
这个地方很隐蔽,也很偏僻,是那种没人愿意来的地方,因为它地处小山坡的顶部,整个禁院更被山上的野丛密林掩盖无几,如果不细看,根本不知道禁院藏在其中。
禁院外面围着高墙,里面不见奢华的长廊亭台,更不见水池花园,唯有前院种着几棵樟树摇摇荡荡,墙角散落几根杂草,也大半截都萎蔫了,显出一份荒凉。
穿过院落,后面有三间屋子,一间杂物房,也算作临时休息处,这会儿房门虚掩,正睡着四名士兵;而另一间算是小厨房;剩下一间房就有些神秘,因为门前站着两名拿枪的士兵。
四周死一般的静,除了风声,几乎什么也听不到。
细碎的脚步声踏破沉寂,神秘屋前的士兵脸色一变,抖擞长枪,警惕喝道:“谁?”
马希崇随柳枫停步,心里猛地一颤,就听柳枫喝叱道:“干什么?连本太尉都不认识了?”
两个士兵借助火折子的亮光,定睛一瞧,看见柳枫,立刻躬身行礼,一个人已知来意,张口将杂物房里的人唤醒,当下便有人打着火把走出,火苗熠熠飞腾,院落随即亮了。
柳枫时而瞅瞅左边的高墙,时而望望天上的明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好像等着看一场好戏。
彼时,士兵们拿出钥匙,正在开神秘屋门。
偏在这节骨眼上,听到几丝响动,有人开骂,声音难听刺耳,脏话连篇,实在不入耳,院落的人俱听不下去,有人面朝屋子喊道:“马希萼,你个泼皮无赖,胆大包天,敢骂太尉大人?不过今儿个算你好运气,太尉大人亲自来此看你,还不赶紧出来相迎!”说着,门已经打开了。
屋里黑漆漆的,大伙都朝里面瞅,猛然,一团东西被甩手掷出,那几名士兵好似早有预料,赶忙往旁边躲,但有一人避之不及,袖口被那东西砸中。
只一瞬间便传出一阵恶臭,旁边几人被熏的难受,纷纷捂住口鼻躲开。
被扔中的那人抖了抖袖子,气得大骂:“马希萼,你找死,有没有一点教养?如此文明之世,怎有你这样的混账,这么久都不把房间弄干净,以前有人伺候惯了,你他娘的……舒坦的很么,懒惰也便罢了,如今可不比以往的南楚,你是个阶下囚,随时脑袋搬家,要知道自己身份,懂得尊重别人。你不愿意去茅房,哥儿几个就拿个大夜壶给你,放在床底下,伸手就能够得着,没想到你……放着夜壶不用,把房里弄得臭气熏天,猪狗也不过如此,老子看你也差不多了……”
那士兵直感受到了奇耻大辱,一面骂一面嘟囔,说话渐渐含混,似是怕人听见,脸涨的通红。
马希萼把本该进入茅房的东西丢在他身上,让他神态惶窘,好像周身的同僚都在嘲笑他,结果话没讲一半就停下,连忙找东西揩拭。
这时,屋里有声音道:“李枫,你个叛徒,吃里爬外的东西,孤王以为你死哪里去了,这么久都不来见孤王,你可知罪?如今终于来了,是怕了孤王?被孤王骂的不舒服,坐不住了吧?哈哈哈!孤王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天,孤王要看你怎么死,还不速速进来见孤王,跪下给孤王叩头,以赎你的罪孽!”
李枫回头盯着那屋里的模糊黑影,冷冷一笑,不急不躁道:“柳木风就站在这里,如果想报仇泄恨,那便尽管使出来,错过此等良机,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有意气他。
话还未落,那马希萼含怒骂道:“你个阴险的竖儒,竟敢骗孤王,诈孤王的江山,狗杂碎,你来这儿干什么?给李璟小儿卖命?想替他安抚孤王?告诉你,孤王不吃这一套!想让孤王原谅你,跪下学狗叫,哄得孤王开心,便饶了你,不然孤王要夜夜骂你,教你寝食难安,在这天下无立足之地,还要让世人都知道你李枫是条狗,是李家的狗,除了阴谋诡计,除了骗人,就是百无一用的疯狗……”
“竖儒,竖儒!”说话间,咚咚几声响,暗暗的门首晃过一条人影,只是片刻,马希萼骂骂咧咧地抛出了便器和尿壶,还有几案及椅凳也被一并摔在院中,瓷器跌个粉碎。
不一会儿,地上湿了一片,有股恶臭味挥散,使得众人纷纷远避。
在马希萼看来,李枫仍是一介不起眼的儒生小辈,不足以和他匹敌,更称不上良将,所以竖儒便是极其低贱的斥贬之意。
有两名士兵无意间接住一看,那上面已被刀划破,还有碎木屑甚为扎手,边边角角也都刻有李枫肖像,不是湿漉漉,就是滑腻腻,臭不可闻。
这马希萼因恨柳枫,竟每日撒污秽来出气,把那两个士兵吓得变了色。
李枫微微抬眼,似也瞧出端倪,两名士兵见李枫张望,赶忙扔弃烫手的山芋,朝屋里大嚷:“大胆马希萼,敢对本朝的太尉如此不敬,该当何罪?”
黑漆漆的屋里顿时响起大笑,阴森可怖,眨眼,年约五旬的马希萼双手叉腰,站在了门口。
月光射入门内,微蒙蒙的,借着那些火光瞧看,只见马希萼披头散发,沧桑憔悴,衣服也不齐整,一双眼珠子贼溜溜的,猛然盯着李枫,将手一抖,把脏东西全都丢到那个方向,哈哈大笑道:“柳木风!命你速速打扫一切,给孤王把便具弄干净!快去!”
此刻的马希萼浑身污浊,已神智混乱,见到李枫一袭白衣,手执纸扇,风采卓然,更加怒不可遏,暗恨道:苍天,五年了,为何柳木风与初见时一样,不是说要毁了柳木风么?怎么他还是那般耀眼?
马希萼气血涌将上来,露出满面凶相。
柳木风如此打扮,根本是向他炫耀,嘲弄自己的潦倒,马希萼极不舒服,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忍不住跳起脚,骂道:“竖儒!狗儿子!你故意欺负孤王,把衣裳给孤王换掉,孤王不喜欢,不喜欢……”
话还未完,马希萼仰天呼喊:“为什么?天不长眼,不长眼呀!为何孤王落魄如斯?柳木风这竖儒小儿却如此风光?为何?为何呀?”
马希萼猛地眼珠一转,指天骂道:“死老天,鬼老天,你为何相助竖儒小儿,不给一道雷电将这小儿劈死,劈死……”
马希萼似疯了般,朝黑夜乱吼,院中的士兵嫌他脏,又厌又烦,其实被关押,沦为阶下囚,哪有自由可言?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想当年李唐最后一位天子被朱温挟持时,受尽折磨,非但吃不饱,被当成奴隶驱使,有时还教皇帝拉磨子,与牛无异。
这马希萼如今落得这副模样,不用干苦力,也能吃饱,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但他有心眼,这样的举动非是一朝一夕,也非毫无缘由。
说到底,他也惜命,别人不靠近他,他就可以活命。
士兵们犹有避忌,果然离他远远的,结果助涨了马希萼的气焰,猖狂更甚,骂的越来越凶,气急了,便不断把屋里的东西往出砸,每件东西上都涂着李枫肖像,无论士兵们怎么出言喝止,也无济于事。
李枫饶是再有耐性,也气破了肚皮,大怒道:“把他给本太尉拉出来!”
众士兵愣了一瞬,只好捏住鼻梁往里冲。
话说这马希萼不收拾屋子,也是有意为之,怕夜里会遭人暗害,谁知李枫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不避忌,一下子教他慌了手脚,连向屋里躲,不住说道:“想抓孤王?孤王不会让你如愿,你休想,休想……”
士兵们在屋里动,马希萼挣扎个不休,身子又脏又滑,众人已料到他的初衷,高声喧嚷道:“今天就算你把自己弄脏,咱们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柳枫在外冷讽道:“还想借此找个庇佑,你倒是很会设想。”
马希萼在漆黑中摸索惯了,对屋里很熟悉,心智灵活,人也很机灵,一会儿就躲不见了。
柳枫料得如此,见久无动静传出,斜目看向马希崇,此番马希崇久站旁边,早已被马希萼的举动吓住,认为马希萼太大敢,正在惊愣中,就听柳枫道:“马希崇马将军,麻烦把你的哥哥请出来!”
话声才落,马希崇回过神,还未答话,马希萼却听见了‘马希崇’三字,撒脚奔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士兵们得便,提着他的肩头,将他拖到院落。
马希萼也不反抗了,全然注意马希崇,道:“你也来了,还有脸来见孤王?孤王要将你碎尸万段!”说罢,就要上前厮打马希崇,眼锋如刀,好像要将马希崇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