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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地里,活干不好,挨打是家常便饭,小安然也曾找爸爸和邻居们告过状,盼着能有人给她主持公道。可许红梅住给她住最好的,穿给她穿最好的,即使打她也不会打在显眼处,都是用针扎屁股扎后背,说出去谁会信?
也不急着进门,安然就在小白楼前,挨个和大家告别,告了一圈许红梅磨磨蹭蹭还没下来,街坊邻居们都等不及了:“红梅你倒是快点儿,然然带着孩子赶时间哩。”
许红梅红着眼睛,如丧考妣,下楼的脚步沉重得灌了铅。五百块啊,可是老安半年的工资!上个月安雅还说想买双五十块的皮鞋,她愣是舍不得没让买,这这这……十双皮鞋的钱就这么出去啦?
她咬了舌尖一下,尝到血腥味才把日跌倒娘的话咽下去,可要让她笑,她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苦瓜脸更苦了。
“哟瞧瞧瞧瞧,脸色这么难看,红梅还心疼上了。五百块钱也就老安半年的工资吧,咋连这点钱也舍不得,然然可是你们亲闺女……哎哟,瞧我这嘴,是老安亲闺女。”阴阳怪气的,是厂里另一位副厂长的家属,明年厂长退休,就他跟安容和竞争厂长之位。
许红梅气得嘴都歪了,她可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后妈,“哪有的事,我这是舍不得然然走哩。”
安然哭着,一把接(抢)过五百块钱,“谢谢阿姨,麻烦阿姨转告我爸,他说的话我都记心上了,以后有困难我一定会听他话第一时间回来找你们。”
咋,还赖上了?给钱还打发不走的狗皮膏药?许红梅鼻子眼睛都歪了,“是是是,你能这么想就好。”
于是,杜红旗和其他几个歇班的厂子弟,就这么毫无阻拦的,呼啦啦的涌入小白楼,上二楼右转尽头的房间,搬东西。要说许红梅啊,是真会做表面功夫,一米八的实木大床,带梳妆台的一米宽的大书桌,四个结结实实的崭新的板凳,还有雪白的漆得油光水亮的三门柜、六斗柜,以及柜子里装得满满登登的条绒衣服,卡其布裤子,的确良裙子,小皮鞋……
围观的家属们无不咋舌。
都说许红梅对继女好,可谁也没想到有这么好啊!
看着自己为了做样子一直没变动的房间被人一搬而空,许红梅终于,流下了伤心的悔恨的泪水。
安然跟她“抱头痛哭”,外人看来好一副母女情深的画面,可在许红梅,那就是气到当场升天!因为安然她居然说:“阿姨别难过了,妹妹把自行车也留给我了,以后我就能经常骑着回来看你们啦。”
杜红旗正好搬完家具闲着没事,一听赶紧抬起门口停着的一辆崭新的,银光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是这辆吧?”
眼看着安雅刚买三天屁股都还没坐热的自行车就要被抬走,许红梅再次急赤白脸:“等等,不不是……”气急了,居然结结巴巴说不出整话。
安然一脸惊喜:“啥?阿姨说要把电视机也送我?不用不用,电视机安雅喜欢,就留着给她呗,我要求不高的,只要收音机就行啦,谢谢阿姨哟。”
所有人都在一楼客厅,就她俩站在楼梯转角处,还真听不清许红梅结巴啥,就信了。毕竟,她可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后妈啊。
另一个厂子弟以前跟杜红旗就是安然的忠实护花使者,刚搬自行车让杜红旗抢了先,此时哪里再容他?脚下就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冲到电视机旁,抱起那台黑色的刚买没俩月的最先进的日本产的半导体收音机。
许红梅一口老血吐出来,这可是安雅闹了小半年她才舍得买的,花了整整四百块钱哩,别说还费了老大劲搞来的收音机票。这年头电视机里只放样板戏,安雅说要想知道世界的变化,还是得听收音机。
住了一晚,喝光她半罐高级奶粉,吃光她一斤火腿十个鸡蛋不算,现金五百,自行车二百,收音机四百,那么多实木家具和衣服皮鞋怎么说也值个二百块……继女就这么来住了一晚,居然掏走她一千三百块钱?!天啦噜,许红梅只觉眼睛一花,就快晕倒咯。
当然,作为从小被她“悉心照顾”了十四年的“好女儿”,安然肯定会稳稳的扶住她,抱着她,凑她耳边,温柔地说:“阿姨算少了,昨晚我爸还从他的私房钱里给了我一百块哩。”
啥?被她抢劫了一千四百块?!
等等,安容和那王八蛋居然有私房钱?!
你就说吧,这样的双重打击,许红梅能不被气死?离婚的心都有了好吗?
***
反正,安然是笑着离开小白楼的。轻轻拍拍小猫蛋的屁股,“乖乖,以后咱们每天都能拉臭臭的便便,好不好?”
小猫蛋弯了弯又大又圆的眼睛,仿佛在说:麻麻棒棒哒!
包淑英想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安然怎么就搬回这么多东西来,任何一样,放海燕村都是好得找不着边儿又巨实用的东西。
安然只留了梳妆台和一个凳子,三门柜和六斗柜放母亲的房里,再挂上从安家拆来的碎花窗帘,铺上柔软的铺盖,家里顿时鲜亮起来。妆台上还有一瓶用剩一半的友谊牌雪花膏,安然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拿回来了。
就是铁蛋,也分到一盏漂亮的小喇叭台灯,一会儿“卡擦”一下,“真的会亮吗?”
“会,等咱们这儿通了电。”
铁蛋面上依然拽得二五八万,可微微翘起的嘴角却说明他心情不错:“你……你不走了吗?”小眼睛里是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的期待。
只有他知道,这个人来了后,他姥有多高兴。当然,他也过得不赖,至少无聊的时候可以偷偷看看那个香喷喷的小猫蛋,她可一点儿也不嫌弃他脏,不嫌弃他没爹没娘,他还能偷偷对着她说很多很多话。
安然看向母亲:“妈,我跟您说声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懂事,往后余生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
包淑英老泪纵横,“说啥孝敬不孝敬,你不嫌咱们穷就好好待着吧,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小猫蛋。”
“也没人敢欺负她。”铁蛋赶紧接嘴道,还捏了捏黑漆漆脏兮兮的小拳头。
安然“噗嗤”一声乐了,“好……不过,能先把手洗干净吗铁蛋小朋友?”
他总在外头瞎逛,为了填饱肚子挖土刨垃圾堆就是家常便饭,指甲缝都是黑黑的。安然把睡着的小猫蛋放炕上,用破了又补过几次的大铁锅烧了一锅水,强行把脏狗铁蛋压到盆里,打着肥皂,给他从头到脚刷了两道。一开始他还害羞,双手捂住小牛牛,跳得□□似的。
“得了吧你,就这么点,我才不稀罕,赶紧转过去,自个儿洗。”
于是,眼前多了两瓣翘乎乎的屁股。
马上就满六周岁了,外裤破得不成样子也就罢了,还从没穿过内裤呢。安然想了想,找出一件在安家时穿的汗衫,发挥裁缝的手艺,一会儿就给缝成条三角内裤啦!裆部还特意做得宽大些,这样小男孩穿着才舒服。
结果出门一看,好家伙,还在盆里玩水呢!气得安然给他屁股上啪啪两下,一手抓起丝瓜络,一手拎着他小鸡仔似的细胳膊,指甲缝直接用丝瓜络使劲刷,把里头的脏东西刷干净后,哎哟,别说,黑是黑点,眼睛是小点,可五官挺立体,长大是个帅气的单眼皮男孩哩!
上辈子安然看见他的时候就挺帅的,听说在逃亡路上还被星探邀约去当演员呢。当然,他虽然没文化,但还是知道要低调的,没有走上演绎之路。
铁蛋一开始不知道那个有点花的三角形三个大洞的东西是个啥,给顶头上,滑稽死了。
安然回头一看,差点笑死:“宝贝这是内裤啊,给你兜小牛牛的。”
铁蛋小脸一红,“你,你叫我啥?”
安然一愣,这是做阿飘时看别人开玩笑叫习惯了,也不好解释他不是她的“宝贝”,只虎着脸:“快穿上试试,不合适再给你改改。”
终于有内裤穿啦!铁蛋可就乐疯了,为了低头看小牛牛到底有没有被兜住,他屁股撅着腰叉着,两条细腿都走成了O型腿,满院子溜达不算,还跑村口逛了一圈。
回来的时候,那小胸脯挺得可高啦,安然又是差点笑死,“等着吧,过几天我还有个好东西,准能美死你。”
这世界上还有比一条内裤更美的东西吗?铁蛋不信,除非是两条内裤。
这不,他又扭着屁股跑炕沿边看小猫蛋去了,怎么还不醒鸭,醒了快看看他的新内裤呗。
毕竟,做阿飘那二十年她躲在很多女孩子后面看过无数小说。
许红梅早已习惯这样三锤打不出个冷屁的继女,撇撇嘴,歪着瞅了眼她怀里的“猴子”:“咱丫头挺好看的,随你。”
要不是嘴角的抽搐和隐藏得很好的嫌弃,安然就信了。红通通皱巴巴,胎毛长得像椰子,脑袋上还糊着层胎脂,小嫩指甲跟猫爪爪似的,就这么个既像猴子又像椰子还像猫崽崽的孩子,就是亲妈也夸不出“好看”。
难怪当年刚生出来就惊到大夫呢!
“然然啊,这是阿姨给你熬的鸡汤,赶紧趁热喝。”许红梅放下铝皮饭盒,又从网兜里掏出六个鸡蛋,“这几个鸡蛋是我刚从王副厂长家借来的,本来想多给你送几个,可今年厂子效益不好,买鸡钱还是你爸预支下个月工资,再没条件多……”
许红梅是继母,还是爱面子的继母,所以表面工作总是做得让人无可指摘。但安然上辈子加上阿飘也活了六十多年,吃过她那么多亏,永远记得她借口妹妹安雅年纪小,给安排到阳三棉工作,自己却被她弄到石安公社响水生产队还丢了城镇户口的嘴脸。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休息。”
小兔子似的继女忽然冷着脸,许红梅有点诧异,以为是女人生了孩子就是不一样。都说为母则刚,她当年生了安雅不也变了个人吗?
但今天的目的还没达到,她怎会轻易离开。
“然然啊,咱娘俩之间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宋知青他……”
宋知青全名宋致远,是安然的前夫,名副其实的天才。十四岁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国防科技大学,没毕业就被特招进入著名的709军工厂,后来文.革期间因为写过两篇不合时宜的文章被下放,从海城来到边远的石兰山区,一待就是四年。
“你说他去年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封信,说他还会回来,我看悬,现在多少知青想往城里跑,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走的时候你还没显怀,现在孩子都生了也没个信儿,怕不是在海城又娶了个女人吧?”
安然肯定的摇头:“不会。”
宋致远不是这种人,上辈子他忽然离开大队,又不能在信里明说,其实是被海城召回参与一项重要军工武器的研究,必须全程严格保密。后来孩子半岁时他回来找过她们母女,只是安然在继母的挑拨下对他心生怨念,况且怀胎分娩都一个人熬过来了,这个丈夫的存在确实可有可无。本就没啥感情的小两口一商量,得,和平分手,离婚吧。
孩子归安然,宋致远按时寄抚养费,一东一西,相隔大半个华国,直到孩子五岁才再一次见到爸爸。
当然,宋致远虽然为人木讷,但他给的抚养费高昂,几乎是他工资的大半,终生未再婚,后来虹晓上学也是他动用关系帮忙进最好的幼儿园小学初中,推荐工作,安排落户,买房买车,住院时也守过很长时间,甚至需要换肾时他第一个提出让医生先给他配型,用他的。
人品是没问题,可不是良配。
“要不,你把他地址给我们,我让你爸挂个电话去问问,他要不回来,你娘俩早作打算。”许红梅抚了抚安然的发顶,仿佛慈祥的母亲。
以前的安然,顿时感激涕零,不仅给了电话,后来还亲自跟着继母上父亲办公室,亲自在电话里把宋致远臭骂一顿,逼他回来离婚。本来是小女孩子被继母怂恿着骑虎难下说的气话,宋致远却当了真,情绪低落,在即将完成的项目上出错,即使后来将功补过也一直没能当上总工程师,被业界称为军工界的“无冕之王”。
安然虽然对他没感情,但也感激他多年对孩子的付出,不可能再中继母的圈套:“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更不晓得电话。”
真是油盐不进!许红梅咬了咬牙,脸色没变,心里恨恨地,站起来就说家里有事先走了。
安然没空琢磨继母的心思,她现在看着怀里吃奶吃着吃着睡着的小“猴子”,眼泪都快出来了。刚才在孩子屁股上没找到那块熟悉的胎记,她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无疑,上天让她重生到孩子没被调包之前,这是多么的幸运?
小小的女儿胎发不多,睫毛也不卷不翘,并不像后世的高颜值宝宝,反倒是刘美芬的病女儿,白白嫩嫩粉雕玉琢……也难怪,她当年会毫不怀疑的带着假孩子出院。
“对不起,宝,妈妈对不起你。”
睡梦中的“小猴子”努努嘴巴,散发出一股婴儿独有的奶香味,甜甜的。
“8号床的,孩子喂好了吗?”忽然,门口又进来一护士,直奔安然的病床,很焦急的样子。
“喂好了,有什么事吗?”安然轻声问,生怕惊扰女儿的美梦。
“孩子心肺功能不太乐观,需要带监护室观察几天,喂饱我就抱走了,你先去交一个礼拜的奶粉费。”
安然抬头,静静地看了护士一眼,她有点着急,又有点不耐烦,似乎是很为孩子好,可安然永远记得这人的照片——刘美芬当年的管床护士,杨荔枝,也就是宋虹晓嘴里的“刘美芬的远房表妹”。
刚开始查错换真相时,她曾重点注意过她8号床和刘美芬12号床的主管大夫、护士,户籍上下三代的的直系亲属,甚至亲属的亲属她也查过,没想到一个姓杨,一个姓刘,籍贯也是不同县区的人,居然是表姐妹。也是做了阿飘后她才知道,刘美芬的母亲和杨荔枝的母亲,居然是嫁给同一个男人的。
当时国.民.党抓壮丁,刘美芬的母亲嫁了个瘸子,因为瘸子可以免除兵役,杨荔枝她妈一合计,嫁个瘸子总比守寡强吧?立马也自荐枕席嫁过去,附带大笔嫁妆,二女共侍一夫,不分大小。
后来新华国成立,破除封建残余,瘸子男人死了,也没留下个孩子,两个女人一合计,分了所剩不多的家产,也就各过各的,另嫁他人了。毕竟这不是光彩事儿,俩人都不愿往外说,新华国户口普查的时候双方娘家人都死绝了,只要她们自个儿不说,社区干部查不到,就这么黑下来了。
刘美芬和杨荔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常年不来往,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还有这么层关系。
“谢谢护士同志,麻烦先给我准备一块小毯子,可以吗?”
杨荔枝刚想说“你当菜市场能讨价还价吗”,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心理负担能小点。为了替母亲还当年二女共侍一夫的恩情,她要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于心不安啊。
眼见着她一走,安然立马挣扎着爬起来,痛得冷汗直流龇牙咧嘴,为了女儿,就是立马疼死她她也愿意。
***
“什么?你要给孩子做全身检查?可孩子明明好好的啊。”今天是周末,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值班医生,姓胡。
“首先要使先锋队觉悟,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虽然不是你的主管大夫,可据我观察,你孩子各项生命体征都很正常,没必要花这个钱……”胡大夫苦口婆心。
呵,杨荔枝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安然依然坚持,只要不做X线和CT,其他项目像B超啊心电图肝肾功啥的,对孩子没什么损害,这年代还没有DNA检测技术,想要证明“小猴子”和她的亲缘关系只有一个办法。
她不仅要给孩子做检查,还要求必须全程亲自照看,胡大夫看她坚持,又给安排了另外一个小护士陪同,推着轮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跑了一遍,尤其是看着女儿被抽血针戳得哇哇大哭时,她的心痛已经胜过自己身体的疼痛。
一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半,小护士都不忍心了:“安然同志,你现在还是剖腹产术后第二天,不能这么剧烈走动,会造成……”
她不说还好,一说,安然还真觉着自己骨头缝都在疼,疼得吸气都困难了,忙抱着熟睡的女儿,回到病房。
“8号床你跑哪儿去了,孩子心肺功能不好,得送监护室呢,你怎么当妈的居然一点也不心疼,不就是怕花奶粉钱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妈呢。”杨荔枝等得花儿都谢了。
等着吧,她一定要好好批评教育这女同志,还得让她主动的,捧着钱,求着把孩子送去监护室!看着吧,就是求她,她也不会让她看一眼孩子,等到一个礼拜后……嘿嘿,她欠表姐的人情也就还清了。
一切她们都计划好了,可安然一句话却把她的计划全盘打碎——“啥?你自己已经带孩子检查过了?谁让你去的?都说了孩子心肺功能不乐观,要观察,你急吼吼检查啥啊你?”
“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我的孩子没问题。”
“那肯定没做B超吧,我带她去做一个。”杨荔枝咬着牙说。
“做了呀,我女儿心肺发育挺好。”
杨荔枝不死心,“那肾脏呢?肯定没好好检查过肾脏,我帮……”
“我女儿两颗肾脏都好好的。”
“两颗?!”杨荔枝彻底绝望了。
安然表面笑嘻嘻,心里妈卖批,呵,她的亲生女儿当然有两颗肾脏,小白眼狼却是天生的独孤肾。
姜书记有个外号,叫“语录书记”,顾名思义他背语录的水平很高,跟人吵架都是语录一出谁与争锋,现在倒好,被个小子抢了话头,“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何宝蛋你说啥呢,领导的最高指示你会背了吗?”
何宝蛋一噎,也想用语录回击可暂时想不到比这更威风的,哑了。
队长是老何家族人,历来跟书记不太对付,“我建议啊,咱们大队部应该给她来一场思想教育,让她体会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
“语录书记”虽然爱背语录,可为人十分宽厚,“她一女同志,咱们还是别搞这风气了吧。”又不是六几年,现在都七二年了。
谁知安然却大声道:“就该来场思想教育,尤其是那些没读过书不懂文化知识的老人,最好是能给开个扫盲班,我何四叔可是老早就念着要提高思想认识,咱们喊他去。”
她一带头,走的又是书记队长回家的顺路,没几分钟就跑到四姥爷家门口。何宝蛋吹了声口哨,家里人早已做好应对准备,安然进门,也不进屋。
“何四叔不是要提高思想认识吗,快出来吧,姜书记来给您上课来了。”
四姥爷瘸着腿从灶房出来,一身补丁衣服还挺干净,确实比一般社员看着要体面,“刚喂猪呢你们就来了。”
可他的体面都是包淑英给的,安然在猪圈找了一圈,“那咋不见猪食桶呢?哎哟何四叔你这猪养得可真大,真肥,咱队上的任务猪两头也没您一头大。”
果然,队长书记都去看传说中的大肥猪,差点给吓死。要知道这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得交任务猪,人尚且吃不饱自然没粮食喂猪,只能是村里七八岁小孩去山上放养,光吃点野草,一年到头也就百来斤,两年才能出栏。
“这么大,少说也得二百八.九吧?”就连本家的队长也忍不住咋舌。
“我记得你们家猪崽是跟队上买的同一窝吧,咋长这么快?平时都喂些啥?”猪槽里干干净净。
何家父子俩赶紧说:“我亲家公不是在国营食堂当经理嘛,这不,食堂泔水猪都爱吃,吃了特长肉。”
何宝蛋有个妹妹,叫宝花,嫁到了红星县城。她公公原本是县第二国营食堂一打扫卫生的,前几年带头当起了造反派,把正经经理搞到附近劳改农场,自个儿上台这不就成经理了嘛。
“这两头猪,是地主老财投胎的吧?”这几个饱饭都没吃过几顿的老农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人把吃不完的白面馒头,油汪汪的菜汤肉汤倒了喂猪,那简直就是地主家才过的好日子!
“是吗?那这堆又是什么?”大家这才发现,一直没说话的安然,不知从哪儿提来个猪食桶。
几个男人吸了吸鼻子,“酒糟?”
***
宝花公公的食堂安然去吃过饺子,一方面味道很好,份量很少,几乎没有剩菜剩饭,另一面大部分人都处于物质的极度匮乏,哪来的泔水。
这不笑话嘛,也亏他们编得出来,把社员们当猴耍不是。
猪能长这么快,只有两个原因:要么饲料,要么酒糟。
人工合成的猪饲料这个年代可不多见,安然稍一联想就知道应该是酒糟。
高粱分糯高粱和粳高粱,安然刚才看见糯高粱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她曾去有名的矛台酒厂参观过,跟国内很多高档优质白酒一样,他们酿酒的主料就是高粱。因为它富含淀粉,而淀粉含量越高,出酒率就越高,况且高粱含有的单宁能产生一种特殊的香气,这是其他白酒所没有的。
何家一反常态种这么多高粱,不是吃,当然就是酿酒。
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吗?安然就喜欢让他们求锤得锤。
何队长和姜书记今儿上公社开的就是场批.斗大会,专批小海燕村卖棉花这事,革委会主任坚信这样投机倒把的行为在海燕村肯定不是特例,让他们必须好好的查,彻底的查,不查出几个社会主义的蛀虫决不罢休。
俩人正愁得啥似的,居然就有现成的投机倒把分子送到眼前,这不是瞌睡遇枕头吗?
队长还犹豫了一下,想包庇本家来着,可书记是铁面无私的,当场就叫来队里的民兵们,给何老四家来一个彻底搜查。几间屋子里里外外确实没啥东西,可怪就怪在,他们家的地窖是两层的。
上面一层是木架子搭出来的,放点农家常见的土豆萝卜和白菜,一道小门一开,下头居然还有一层!
里头藏着两坛上好的高粱酒,全用半人高的大瓦缸藏着,少说也是上百斤。
要知道,外头的酒没票可是买不到的,一斤卖到一块半,这样的存量至少也值二百多块,社员们红了眼。
为啥?
高粱还没成熟就有这么多存货,那每年高粱刚下来的时候,岂不是得更多?难怪大家都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居然吃肉喝酒养肥猪,原来是偷着搞资本主义呢!
最可恨的是,他们吃香喝辣却不管别人死活,邻居姜德宝家傻闺女,叫杜鹃的,一把嗓子真跟脆生生的杜鹃鸟一样,半年前实在是病得狠了,打算跟何家借几块看病钱,他们一个劲哭穷不说,还赖杜鹃妈妈偷了他们家鸡蛋,狠狠掐了一架……傻杜鹃就这么又饿又怕的病死了。
那还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啊,她病得都快死了,隔壁她常甜甜地喊“叔叔婶子”的人,却吃得肚饱肥圆,袖手旁观,火上浇油。姜德宝一想到这茬,眼睛都红了,哀嚎着冲过去,对着何宝蛋就是拳打脚踢。
当时傻杜鹃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好好个年轻人只剩一把骨头,也没个棺材,就一床破席片儿一裹……其他人也是恨得不行,臭鸡屎烂菜叶子抓起啥全往何家人身上砸。
安然不知道,自己让他们求锤得锤居然无意间让村里很有良知的人想起了可怜的傻杜鹃,甚至想起了更多。她只是马不停蹄的往家赶,胸口胀得难受,小猫蛋都饿坏了吧。自从出生,她还没跟女儿分开如此长时间过,小家伙喝奶没啥规律,都是饿了就喂。
紧赶慢赶进家门,倒是没听见哭声,甚至隐隐还有“咯咯”的笑声——铁蛋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用手指头在大铁锅里抹了一把,偷偷把手指头给小猫蛋咂吧呢。
大铁锅里是炖好的红饭豆,和着两根腊排骨一起炖的,汤色奶白。
两只手,铁蛋自个儿咂吧一只,另一只就给小猫蛋吃。
难兄难妹,安然哭笑不得,农村孩子可不讲究几个月添加辅食,只要母亲没奶了,孩子就得吃大人吃的东西。所以她倒不介意猫蛋吃点好消化的东西,但腊肉盐重,对孩子肾脏不好,“猫蛋崽崽饿坏了吧,妈妈回来啦。”
铁蛋“嗖”跳下板凳,手足无措。
他知道,这个人随时把小猫蛋兜在胸前,上厕所也不愿让她离开视线,仿佛猫蛋是她最心爱的大宝贝。
他给她的大宝贝喂了脏手手,她肯定会生气,给他涂666。
“行了,孩子给我,吃饭吧。”
包淑英现在还觉着像做梦呢,怎么好端端的老何家就给人抄了?关键还真抄出东西来,社员们饿得啃树皮吃观音土,他们却储着几百斤让虫子蛀空的大米白面,造孽哟。
尤其是想起傻杜鹃,老太太还抹眼泪。
“以前她总来找铁蛋,把铁蛋当成她那淹死的儿子,路上遇见总会甜甜的叫我‘五婶婶’,别说,跟咱小猫蛋还有点像。”
铁蛋把筷子扒拉得贼响,嚼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才憋出一句:“她不是饿死,是让人欺负死的。”
曾经的傻子杜鹃呀,全村没有一个孩子跟他这个天煞孤星玩,只有傻杜鹃不嫌弃他,经常带他上山挖野菜,下河淘小鱼小青蛙,有时还偷偷拿苞谷粑粑给他,那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隔壁床的产妇叫胡文静,二十三四岁,住进来两天还没生下来,一边哭喊一边胡骂,快把她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光了。安然倒是挺羡慕的,她当年也想骂啊,可她除了知道宋知青全名和基本的学习经历外,对宋家那是一无所知。
好在到了下半夜,终于生了,安然也终于能休息了。新生儿吃奶无规律可言,平均每小时就要醒一次,醒了就得吃奶,好容易吃饱喝足睡着吧,安然又给折腾清醒了,一会儿得摸摸看,女儿还在不在身边。
天一亮她更加不敢睡觉,人多眼杂才是最危险的,要不是孩子太小,真恨不得把她兜在胸口,一刻不离的盯着。
尽管护士已经说过无数按肚子的好处,可当那双小手按到她肚子上的时候,安然还是痛得嗷嗷叫,生产的痛她已经忘了,可翻江倒海,痛彻心扉却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