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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岐归家(上)

作者:一粒沙白月光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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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除夕。过了晌午,福德巷里开始热闹起来,三辆马车陆续来到沈宅。

    呈祥巷的两辆先到,沈家父子连同素红带着三个孩子迎到门口去接。

    莫老夫人从前头的车上下来,着宝蓝色锦缎深衣,头上八宝攒珠髻,雍容华贵,虽也皱纹爬面,却眼神清亮,气质不俗。

    沈琪、沈英上去与之相互见礼。

    沈琪道:“前些时日听说你有不爽,今可大好了?”

    “安能不好?你日日差人送医送药,一点小疾倒让旁人觉得是患了重病。”

    沈琪听她这样说,知道已经好了,欣欣然缕缕胡须:“旁人怎么看有何要紧?你我年纪大了,小疾也不可小觑。”

    正说着,后面车里的人也下来了。

    素红忙迎上去说话:“张大娘子一向可好?”

    那下来的正是穆翊帆的嫡妻张芸娘和儿子穆鹤男。芸娘衣着打扮也甚是贵气,虽说人到中年却也是个窈窕纤弱的美人,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仔细看时还有些尴尬。见素红来招呼,礼貌的挤出些笑意:“劳大娘子惦记,妾身一切均好。”她身旁站着穆鹤男,也对素红行礼,倒是大方。

    素红道:“前些时日李夫子还在夸奖鹤男用功,全不似骆轩那么顽劣。”听夸奖鹤男,芸娘才自然了几分,接口道:“鹤男都快十一岁了,骆轩才几岁?大娘子莫要心急。”

    这时素红的三个孩子跑过来,骆轩拉住鹤男的手,四个孩子嬉笑着跑进门去了。看公爹和莫老夫人还在寒暄,素红劝他二老家去,几人方才进得门来。

    又过一时辰,刘家巷的马车才到。沈英和素红照例迎到门口,穆翊帆、沈英两兄弟见面自是亲厚。依婷得知芸娘已来过,带着女儿彬彬却是有些不自在的驻足在门口,不肯轻易进去。素红见了拉她手:“不碍事,我让她到东厢去坐了。呆会儿,你带着彬彬去西厢,两下里不见面。”

    依婷还要说什么,彬彬插话:“娘,我自去跟骆轩和鹤男他们玩耍,你若闷了就来看我。”穆翊帆见她还有些赌气,也过来劝,依婷方露出些笑意,和众人一起迈步进去。

    “噼!”“啪!”欢快的爆竹声响起在沈宅的院子里,五个孩子欢天喜地。穆彬彬才十一二岁,自小就是这群孩子的长姐,看爆竹响的起劲,重摆了一支。鹤男虽和彬彬同岁,却斯文瘦弱,性情腼腆,只敢拿着一支香,等着姐姐发号施令。如玉如红不过五六岁,此刻都躲得远远的。骆轩却不一样,虽然比鹤男小四岁,却黝黑健壮,生的如同一头小蛮牛。他见鹤男犹豫,一把将香抢过来,围在彬彬对面,作势要点。

    彬彬怕他莽撞坏了事,重又夺过香来,嘴里嗔怪着,将身子挪在一众弟妹身前。伸着胳膊将香凑上去点燃了。

    “嘣!”爆竹又炸了,五个孩子一片欢呼。

    孟依婷和骆素红从西厢内走出来。依婷嘱咐女儿带着弟妹点炮仗要仔细,彬彬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就又摆上一支。依婷无奈的摇头,对素红道:“这丫头让她爹宠坏了,没有半点闺阁女儿的模样。”素红却不以为然:“这个年纪不在爹妈跟前儿骄矜些,等过几年嫁了人去,你想疼她倒也不易了。”依婷眉头拧了一瞬,怅然说道:“只盼她如人所愿一切顺遂。”知触动了依婷心事,素红没有接话,停了一会儿才推说有事儿,进堂屋去了。

    依婷没有跟进去,而看向东厢房,她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就坐在那里。

    张芸娘和孟依婷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若不是各有所求,断不会在一个屋檐下呆着。

    芸娘虽是嫡妻,却是常年独守空房。甚至是成婚当夜,丈夫也是分房而居。往事不堪回首,三个人爱恨痴缠让这正位的妻子备受磨折,但她仍是不死心,只因为鹤男是丈夫的独子。孟依婷受宠十几年却只生了一个女儿!因此,她这个穆家主母的身份是无法动摇的。说到底,孟依婷不过是穆翊帆在外面养的外室。穆家甚至是她的丈夫终归会被她牢牢掌握。再说,丈夫虽无情,她却满怀着期待能见他一面,若是不来,岂不让孟依婷占了好处?

    对于依婷来说,心里的滋味更加复杂。她知道,穆家的嫡妻是张芸娘,自己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虽然穆翊帆百般呵护,除了定省和年节,其余时间都跟自己在一起,但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穆家一切的祭祀、亲戚间的往来,她都无法参加。这些事小,更重要的是,她连捍卫自己的权力都没有。五年前那一番事故,叫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让她不再自满于赢得了穆翊帆的人和心。她要争取名分和地位,要彻底的斗倒张芸娘才能护住自己和自己的一切,包括女儿。所以,她不再叫穆翊帆“穆郎”而是改口叫“相公”,必须跟他一起来见她事实上的“婆婆”,以赢得她的好感。所以,明知道这里有她最恨的人,她也不得不来。

    这边孟依婷正在愣愣的看着孩子们玩耍,心里想着心事。那边看门的小六手里捧着一柄短刀,一路小跑进了耳房。不一会儿,只见沈英急匆匆的夺门而出,朝大门去了。

    此时天色变成宝蓝色,空气里有些阴湿。沈英疾走如飞,当他在小六的指引下看到那个孩子时,心里难受极了。

    门槛外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十几岁的男孩子。他衣着单薄,大冷的天穿一双草鞋,瘦的皮包骨的脸上只剩一双明亮的眼睛,因为瘦的关系显得特别大。他一只手搭在门框上,侧身靠在那儿,神情里尽是拘谨和戒备。

    沈英的脚步迈的沉重,来到那孩子面前,他的手似乎抖了起来。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他问。

    孩子看了她一眼,“你就是云凤标行的沈英?”

    “对,我就是。”

    “那你记不记得一个叫‘路飞云’的女人?”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找了她很久了。你…”

    听到这个肯定的回答,孩子却垂下了眼帘。沈英急迫的想从他嘴里再听到自己渴望已久的答案,又怕令他尴尬,只好敛着心神,等孩子再开口。

    那孩子嘴里似乎嗫嚅了半天,再抬起头,眼里竟是盈满了泪水:“路飞云是我娘的名讳,刚才的话是我娘让我问的。她说,你如果回答‘记得’,就是我爹!”孩子停了一下,怯生生的叫了沈英一声:“爹!”

    听到这一声,沈英刚才的猜测完全得到了证实,没想到自己苦苦寻找的人居然真的出现在面前,怎么不叫人欣喜若狂!沈英一把抱住那个孩子:“好孩子,爹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爹没有一日不牵挂你和你娘。你受苦了。”

    抱了一会儿,他复又放开他,朝他身后张望:“你娘呢?她在哪里?”

    孩子的眼圈一下红了,忍着眼泪勉强对沈英道:“爹,我娘…过世了,我娘死了!”说完,放声大哭。

    “什么?”沈英心中一惊:“你娘……她怎么会?她怎么会死?”紧接着难以言说的酸涩涌上心头:飞云竟是如此薄命!眼中跟着一涩,两行清泪顿时落下。

    虽然这些年心中早已做了无数次这样的推测,但那不灭的侥幸仍让他存着期望。期望上天能善待那个柔美善良的女人,期待有一天她还能回到自己身边……可是,如今,所有的幻想覆灭,言语已是没有用,他只得再紧紧的抱着孩子。

    “怎会…她怎会…”

    “娘病了,没有钱治,她…”孩子头埋在沈英的肩膀上泪水濡湿了一片。

    旁边的小六插话道:“行主,这大冷的天。即是公子来了,赶紧进门去换件厚实的衣衫要紧。”沈英这才发觉孩子冻的瑟瑟发抖,于是他说:“跟爹进屋里说吧。”抓起孩子冰凉的小手,带他进入大门。

    紧紧握着孩子的手,沈英决定再不放下。他穿过庭院,来到内宅,定下心思。

    他先让小六将孩子领到偏房去,又让一个丫环去堂屋里将素红唤到书房。

    素红不知发生何事,却见沈英表情凝重,见了她二话不说深深一揖。素红惊讶万分,忙将他扶起,他才说道:“贤妻!你我成亲十余载,你的恩情为夫没齿不忘。如今,有一事相求,万望贤妻成全。”听沈英这番话,素红心头如遭重锤一击。

    他俩成婚后这么久,沈英对她要么称“你”要么只是呼她的闺名,未曾有“贤妻”、“娘子”之类。她心内快要落泪,但还是强打精神,微笑道:“相公说哪里话来,有何为难之事,妾身定为相从。”

    沈英定定望了她一瞬,方开了口:“你可曾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在漳州曾有过娘子?”素红怔了怔,答道:“记得。”

    “虽未明媒正娶,但你明白,她……”

    “我明白!”素红打断他的话,急急的说:“我明白你心,这十多年来,你从未忘记过一日。怎么?可是有消息了吗?”

    “是。”

    素红面色微有些发白,心里已是锥心之痛,嘴上却关心道:“那姐姐和孩子现下如何?”沈英有些意外她的镇定,继续说道:“那孩儿已经十二岁,不知怎样艰辛才找到标行。今日,他上门寻父。只是,他母亲…”沈英语气凝重起来:“她刚刚故去了。”

    素红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随即落下:“为何姐姐如此命苦。”沈英看她着实伤心,心里的疑虑减轻了一些,接着说道:“是我亏欠了她,如今只期望我那孩儿能留在身边,让我弥补愧疚。”素红擦了擦眼泪,点头道:“那是自然。他母亲故去了,我就是她亲娘,决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沈英又是一揖:“多谢贤妻。”

    素红忙又还礼,起身又说道:“只是,我爹和兄弟一直不知道此事。如今孩子回来,又该如何解释?”

    “放心!既然天可怜见,叫我又见到孩子,我就决计不会让他再离开我!”

    随后,他叫小六将那孩子领过来与素红见面。才见了面,素红就拉过孩子哭了一番,看孩子衣着单薄,马上亲去给他取了棉衣,又着人打水给他净了面、梳好头。沈英给孩子介绍了继母,只道是孩子刚失了母亲,称呼上不必计较。素红就说叫“红姨”就好。

    那孩子懂事的谢继母贤德,然后才应允。

    沈英才问道:“孩儿,你娘给你起的什么名?”

    孩子答曰:“娘亲给孩儿起名‘无岐’。”

    沈英点头:“你娘一向通文墨,这名字起的不错。无岐,这些年你跟你娘在哪里过活?为何为父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们?”见爹爹这样问,无岐敛了敛神色,向父亲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他和他娘一直住在泉州土坑村。平时的生计主要依靠他娘给人洗衣服、做针线。娘亲非常辛苦,家里每天都有成堆的脏衣服,可即使是这样挣到的钱却很少。他娘把钱都用在了他身上,除了吃穿用度,甚至送他上私塾。为了让他上私塾,他娘给先生一家洗了五年的衣服,先生家有什么脏活、重活她都去帮忙。去年,他娘亲染上了风寒,开始不严重,可后来却变得很厉害,因为他们没有钱治病。

    说到这里无岐泪流满面:“娘临终的时候才告诉我原来我是有父亲的。她给了我一柄短刀,说是她跟爹的信物。让我在她身后来找爹爹认祖归宗。天快亮的时候娘去了,先生帮着我把她葬在了村外的乱坟岗…”

    沈英跟着落了泪扶住孩子肩头道:“你跟你娘受苦了!而今归了家,爹爹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