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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赫蒂手中的东西,高文就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他脸上带着惊讶:“这么快?”
“一名专门研究文法的王都学者听说了领主要发行‘报纸’的事情,主动响应号召,尼古拉斯蛋先生也听说了这件事,直接帮忙用金属制了版,好让第一期样刊能尽快出来,”赫蒂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把手中的样刊递到高文面前,“当然,也就样刊可以这样,今后大量发行的话还是得用传统的制版工艺,或者等您的新式印刷机制造出来。”
高文一边点头一边接过了那期报纸,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他终于开始在这个世界再现出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了——不管是象棋还是桌球,亦或者眼前的报纸,虽然确实是为了领地的发展而造,但也难说其中就毫无私心,看着这些自己所熟悉的、来自前世的事物一点点在这个世界出现,他的成就感甚至不下于让第一台魔能引擎运转起来的那一天。
在这个物理规则诡异的世界上,他还能再现出多少能让自己回忆起故乡的东西呢?
由当地配方所调制的、带有微微草腥气的油墨气息飘入鼻孔,他轻轻搓动了一下手中的纸张:手感略显粗糙,厚度也很薄,这是被称作“灰浆纸”的廉价纸,是安苏成熟的造纸技术的产物,它比贵族书写正式公函时所用的白霜纸便宜很多,用麻草、蛇纹藤或巨人木脱落的树皮制造,通常学者和法师们都把这种廉价纸给学徒使用。
在领地上的工业化一天天发展起来之后,高文用效率更高的工业斩切机、粉碎机、搅拌机等设备替代了传统的手工流程,让这种本就廉价的纸张成本急剧下降,质量也有所提高,令其变成了领地上的常用纸,而且由于它对雕版印刷的油墨固化作用强,它也成为了第一期塞西尔周报的最佳载体。
在报纸的抬头部位,大号的花体字母印刷着“塞西尔周报”几个大字,旁边则用较小一号的字体写上了年月日以及发行方的名称——这是高文特意要求的。
随后是报纸的正文,开篇用大篇幅称赞了南方的群山和白水河的波涛,然后就是对云和风的诗歌赞颂,接下来是对葡萄酒的解析以及对纹章学的概述……高文一口气看到最后,在报纸的结尾看到了一则生活小常识:如何用葡萄酒来给牛排调味。
他默默将这份报纸放下,表情严肃的让赫蒂吓了一跳,后者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祖……有哪里不对么?”
“你看过了么?”高文抬起眼皮,看着赫蒂的眼睛问道。
“……看过了,”赫蒂微微点头,“里面的内容很考究,没有任何知识和文法上的错误。”
高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里是真想说一句“狗屁不通”,但考虑到在大孙女面前的形象问题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这句话,转而微微摇头:“毫无用处,完全不符合我的要求。”
“啊?”赫蒂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个评价,顿时一脸惊讶,“为什……”
“报纸是给平民看的,至少我推出的‘塞西尔周报’是给平民看的,”高文不等赫蒂说完就开口道,“它的价值在于平民是否需要,是否能看懂,是否愿意看——歌颂群山和波涛,感叹云和风,还教人们怎么用红酒给牛排调味?你认为这份报纸印出来之后,塞西尔主城加上康德地区的六七万人口中有多少能看懂它?”
赫蒂怔了一下,随即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我好像明白了。”
“这种研究‘高雅文化’的东西并不是没有价值,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的人民都能有足够的闲暇和知识去感悟山川流水,有足够的食物去研究红酒和牛排的时候,这些东西自然会有价值,但现阶段,在一份全领地发行的报纸中,我们不需要这方面的东西,”高文把手中的样刊扔在桌上,“我在计划书里列出了报纸所需的主要板块,包括生活常识、领地内外新闻等等,但现在看来光列出这些板块还没用,我还要把每个版块的内容要求都说明白……这样吧,你去把编辑报纸的人找来,我跟他当面谈谈。”
赫蒂立刻领命:“好的。”
没过多久,赫蒂便带来了一个头发花白、身穿学士灰袍的人。
高文抬起眼打量着这位自告奋勇编辑报纸的王都学者,在这位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的老先生身上,他看到了一些紧张和敬畏,但更多的是学者所特有的、在自身擅长领域中的那种自信。这位老先生穿着这个时代学士们最喜欢的那种灰色并带有复杂系带的长袍,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披在脑后,他略有些佝偻,这大概是长期伏案的缘故,但他的身材仍然很高大——比赫蒂还高了半个头。
“向您致敬,领主大人,”老先生在高文面前弯下腰去,“您的英雄过往响彻整个王国。”
“无需客套,戈德温?奥兰多先生,”高文从那份报纸的编辑签名上知道了眼前这位王都学者的名字,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知道我找你来是做什么吗?”
“赫蒂女士说我编写的‘报纸’没有达到您的要求,”戈德温略有紧张,但还是尽量镇定地回答道,“不是文法错误,而是内容不符合。”
“我需要的是一份可以给平民看的读物,”高文指着桌上的样刊说道,“这里,我需要的是描述小麦和各种蔬菜价格变动的直白信息,而不是用咏叹调来描述白水河在历史上的变迁,这里,我要的是新城区的扩建新闻,而不是讨论南境贵族有多少种纹章变种,还有这里——人们不会对如何把一整瓶红酒拿来给牛排调味感兴趣,他们更关心的是怎么烙饼,怎么收麦子,以及怎么把麦酒里的残渣过滤干净。当然,并非是你所写的这些东西没有价值——这些东西在很多领域都是有用的,但这份报纸里,暂时还不需要它们。”
听着高文一条条描述真正的大众报纸需要什么东西,戈德温脸上的表情慢慢复杂起来,到最后他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几乎没法控制自己的语气:“领主大人,如果按您的要求,这些文字岂还有丝毫优雅可言?这些印着文字的纸也完全失去了知识的高贵性!您是要我用这些纸张和文字,用羽毛笔和墨水,来写一写农民是怎么把甜木根从地里拔出来的么?”
“如果现在是秋天,那你就应该写这个,”高文向后靠在椅子靠背上,“而且我提醒你一句,戈德温先生,甜木根是不能直接从地里拔出来的——必须用铲子挖,否则它会全断在地里。”
那位来自王都的学者脸上闪过一丝微红,他纠结了片刻,然后摊开手:“恕我直言,领主大人,如果您要的是这样的东西,那您应该找一个农夫来写,或者一个杂活仆役……”
“那可就真的要有文法错误了,”高文淡淡地说道,“戈德温先生,看来你不适合这项工作,你可以离开了。”
名为戈德温的王都学者脸皮微微抖动了一下,并略微挪动了一下脚步,随后他在这个姿势上纠结了好几秒钟,终于还是在高文面前弯下腰去,语气复杂而沉重:“抱歉令您失望了,这非我的本意。”
在戈德温?奥兰多离开书房之后,琥珀的身影渐渐在高文身后的空气中浮现出来。
高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位学者的资料。”
“王都‘文法研究会’和‘历史书记会’的成员,在文学、历史以及纹章学领域很有建树,他是这一批王都学者中较有名望的,为了来南境,他放弃了在两个学术协会中的前途以及一份收入颇高的顾问工作,原因是他对塞西尔开拓领有着巨大的好奇,以及他对你本人的好奇——我刚才说过,他是研究历史的。”
高文若有所思:“……研究我的历史么?”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琥珀撇撇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算是‘历史再现’,至少他自己恐怕是这么认为的。他在这儿算是如鱼得水得偿所愿了,除了在报纸上栽了个跟头之外。”
高文心中一动,然后就冒出个念头:这位历史学家要真按着现在塞西尔领的发展形式以及“高文?塞西尔”揭棺而起之后的言行来研究,当做参考资料给历史书查漏补缺的话,那他的历史研究可就真的毁了……
然后他摇摇头,把不着边际的联想甩出脑海,轻声感叹了一句:“这样的人是有用的,他能来南境也不容易。”
“他的情况在这一批从王都来的学者中并不少见,”琥珀点点头,接着说道,“他们虽然已经进入各个部门,并在大部分情况下适应的很好,但从另一方面,他们又和这片土地上的‘新秩序’格格不入。学者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和工匠、机关师这样的手艺人不同,他们有知识,有自己成熟且稳定的逻辑,而且他们往往很骄傲——大部分学者同时也掌握了一部分超凡领域的知识,或者自己就是较为低级的超凡者,这也是他们骄傲的资本。”
“但这些掌握知识的人,必须成为塞西尔的助力。”高文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