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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残红如血,照射在邑都皇城的飞檐之上,投下晦涩难明的影子。
邵珩亲手以赤魂仙剑砍下徐鹤头颅,让其神魂皆灭、不入轮回之后,整个人沉默不言,只默默亲自装殓父母遗体。宫内一场大动静,又是死了这么多人,皆是惊动城内城外、半城缟素。
不过齐国皇帝与继承人均安然无恙,如何整顿说明、调动兵马来抚慰朝臣,便不是方外之人参与的了。包括清阳道长救下的诸多女子,也是由邑都府尹一一安抚送回各家团圆。
至于永伦,差点被众人遗忘,却是自己昏睡咒效果解除,自行醒来,还奇怪为何自己睡在柴房外,对发生何事丝毫不知。
清阳道长见邵珩痛失亲人,心下又是恻然又是内疚。若不是他未能及时发现徐鹤真面目,自负下大意中毒,又被一个不过是以计都原躯体炼成的尸傀所骗,最后还被阵法困住,闹了个灰头土脸,才放任产生了如此祸事。
而徐鹤到底曾拜入存微山,虽然人心难测,但两位道长皆是多少认为存微山对此事应担负些责任,所以由清文道长做主,只要存微山无生死存亡之大事,必亲自保齐国两百年国祚,若是齐国日后邵氏子弟有适合修真弟子,也可收入存微山门。
原本沉默不语的邵珩,不顾伯父、堂兄阻拦,当场跪在清文道长身前,郑重请求入门修道,清文此前已和清阳互相交流一番,而邵珩确实资质颇佳,不然也不会成为徐鹤眼中转生对象,便当场做主应下。
“珩弟,如今宗室就你我兄弟二人,父皇年事已高,你若是走了,让为兄却是如何是好?”皇宫一片狼藉,几乎无人幸存,众人包括皇帝、太子,均一同暂时安置在安王府。此刻,终于应付完臣子之后,太子邵承玺顾不得歇息就找到邵珩如此说道。
邵珩沉默了一会,却是望着星空道:“皇兄,今天白天,你也见识过,真正修道之人飞天入地,随手间施为就能断人生死。就是沈兄和那位萧姑娘,年纪与我相仿,但若今日我有他二人一半的修为,父王母妃也不会如此轻易惨死……我等凡世之人,不过是修道者手中蝼蚁一般的存在!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存微山几位道长的心性,据沈兄讲,近几年神州魔道蠢蠢欲动,而许多地方妖类纵横、残害百姓,如徐鹤那等恶徒只会多,不会少!齐国遭逢如此惨案,虽说存微山揽过责任,愿保我国两百年。但是……”邵珩不自主地握紧拳头,“求人不如求己,存微山乃天下正道三山之一,我若能修习剑术,日后自可斩妖除魔,若是皇兄后人有修道之资,我也可亲自引其入道门,代代相传,方能真正保我齐国国祚不灭!”
“说得好!咳咳……”
“父皇?”、“皇伯父?”两兄弟略惊讶,却是皇帝前来。
齐皇年纪本就不小,今次又遭了劫难,此刻身体略有不适,不过还是说:“玺儿,珩儿说的不错!皇伯父原也不舍得你离开,但是方才……方才那位青华先生说我父子二人气运失了大半,虽不影响寿命,却是日后多少有各种劫难疾病。”
“什么?”邵珩面色一变。
“你们也是听到了,那妖道当时施法,为造一个天资卓绝的大气运躯体,将我邵氏子弟大半气运转嫁在珩儿身上。”齐皇慈爱的看着邵珩道,“珩儿,你身负我齐国皇室百年气运,只要你无事,邵氏就不会断绝血脉,你且安心在存微山,修炼至何地步皆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安然无恙,知道了么?”
邵珩眼眶一热,垂头道:“明白了。”
齐皇父子离开后,邵珩一人独坐院中小亭,一身缟素。
此处庭院是过去母妃带自己玩耍的地方,那棵梧桐树是小时候父亲亲自带自己栽下的,还有那处假山、那个秋千、练武场上的小弓……那过去一家三口天伦之乐历历在目,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心房。夜色如水,他觉得浑身冰凉,身体无一丝暖意,而心口却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安王府的一切都好似没有任何变化,风中似乎还能传来父王爽朗的大笑和母妃温柔的话语,然而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而他自懂事以来,还总是耐不住寂寞要到处玩耍,与父母相处的日子仅越来越少!如今却徒留他一人,前路茫茫。
母妃临死时慈爱的眼神反复出现在脑海中,邵珩只觉得一股辛辣涌向目中,握住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轻轻吼了一声,便突然立起,跃至亭外,胡乱打起拳法,往复循环,却是一遍又一遍,就算大汗淋漓也不停止,仿佛不知疲倦。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支撑不住,浑身湿透地成“大”字瘫倒在地,大声喘着气,似乎要将胸中烦闷一一呼出。他脸颊湿透,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整个王府安静异常,仿佛天地独他一人存在,邵珩躺在地上,呼吸慢慢平复,仰望着这一方夜色星空,心情却始终静不下来。那星空如此浩淼无边,就如他看不清的未来一般遥不可及。
邵珩痛失至亲,仇人虽然业已伏诛,但他心中却并不轻松,亦无大仇得报的痛快,反倒心中好似堵着什么。他一个人想了许久,心中逐渐充斥着不甘、暴戾,却不知无处发泄。他想起今日看到沈元希以剑御敌的风姿,还有那青华先生无双剑气,脑中只有一个声音:练剑!练剑!斩妖!除魔!
“你为什么不哭啊?”
突然耳畔响起一个软糯声音,惊了他一跳,邵珩一弹而起,就见原本身旁蹲着一个娇小人影,却是那萧毓。
此时,这少女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娇娇俏俏,但是却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双手托腮,扬起小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
邵珩被她惊了一下,心里本就纷乱,却是没听清她方才说了些什么:“什么?”
因他尚沉浸在丧亲之痛中,没看见那双清澈眼里微微闪过一丝莫名意味,就见萧毓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角灰土,复又抬起头问他:“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哭?”
这回邵珩听明白了,但是心中腾得升起一股怒意和悲凉,却只是转过身回答:“我为什么一定要哭?”
“可你白天都哭过了,现在难受,为什么不哭?”这少女竟是不依不饶道。
邵珩唰得一下扭过头瞪着萧毓,不明白这少女为何戳人痛处,语气愤然道:“关你何事?”
萧毓却还是笑嘻嘻地露出两个小酒窝说:“我爹爹妈妈死的时候我就哭得可厉害了,叔叔哄了我好久好久,你明明很伤心,为什么要憋着?叔叔说人活在世上,就不能委屈自己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憋太多事情会变老的!”
邵珩闻言一愣,心底怒意一散,却想,原来她也没有了父母,甚至自小就只由叔父养大,如今我也同她一样了。心中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更何况她白日里救了自己数次,心觉,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我何必同她计较,而看着那双天真无邪的杏眼,不由自主道:“我……我原本只觉得好恨……恨不能将徐鹤千刀万剐,听说他如今灰飞烟灭,我心里还是不甘。我的父王母妃……再也回不来了……”邵珩喃喃道,“父王母妃珍我爱我,我从前不懂事,让他们操心,今后就我一人……”话语至此,却有哽咽语塞。
邵珩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过去同父母一起的往事,说到一半对上萧毓清澈的眼睛,又微微自嘲,对这单纯的小姑娘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也不过比永伦大一些罢了。
只是他却未曾想到,若换了沈元希在此,年纪相差不大,对方又是存微山精英弟子,少年心底自有几分不愿示弱,未必肯如此透露着心事。永伦更是不知晓经过,唯独萧毓白日一同战斗,却又看起来年幼无知,方让他不知不觉吐露心事。
邵珩见她小脸不过自己巴掌大,肤色本就如玉,又因受伤有些过于苍白,想起白日里与徐鹤争斗时,皆是她护住自己,否则自己哪能毫发无损。结果反倒累她自己受了伤,心里怜意大起,轻声道:“萧姑娘,你现在伤势可好些了么?”
萧毓眼珠转了转,似笑非笑说:“人家叫萧毓,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不过,我已经好多啦!叔父还大惊小怪。”
邵珩语塞了下,心想,你本身就是小姑娘,况且若是直接叫名字,不是更像叫“小鱼”。
“萧——毓……姑娘,白天你说给我福缘?莫非是那碗粥么?”邵珩干脆转了话题。
“哦,那个啊?谢你在烟波湖的事情咯!虽然你不出声我也没事,不过那样就不好玩了嘛!”萧毓随意摆摆小手,“你别说出去啊,那个是我家的宝贝,别人知道了我家就不得安宁啦。”
邵珩闻言,忙道:“那是自然,我不会说出去的。”
萧毓年岁尚幼,身形也没长开,不过才邵珩肩头,虽然还看不出其颜色,但也隐约也可见些许端倪,未来也一定是个标致的小美人。她语气俏皮,形容可人,那清脆的声音如林间黄鹂,叽叽喳喳却不恼人。
邵珩一则因她救命之恩感激于她,二则因她年幼失恃失怙心生怜意,三则因她所说多是修行之事,虽然丧父丧母之痛仍在,却也勉强耐心听她说着。
“我叔叔是不收徒啦,你去存微山也好。我跟你说哦,存微山的开宗真人可厉害了,五千年前存微真人剑法高绝、天下无敌,当年荡平魔门,打得他们到现在也不敢肆意妄为。如今的掌门真人也是正道十大高手之首。”萧毓伸出右手拇指比了一比,又道:“邵珩,你是我这次出来后救的第一个人,可要‘好好修炼,天天向上’,保护好你的小命,别浪费我的救命之恩啊!哦对了!书上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还送了你菁木菡萏的莲子吃,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邵珩微微一愣,看少女眼神如孩童清澈,微微一笑道:“不如以后萧毓姑娘来存微山,我带你游玩?”
小姑娘绽开笑容的,脆生生道:“好啊,好啊,天天闷在家里,闷死了!”话音刚落萧毓脸色一变,她想起这次出来是乘着叔父访友偷跑的,回去后还不知道会如何被叔父责罚,顿时不说话了。
邵珩不知她心底所想,继续道:“对了,白天的时候,还是要多谢你,不过以后这么危险的事情,你还是少参与吧,不然你叔父多担心你?”她年纪仅比永伦大一点,整个人稚气未脱,白天危急之中看似颇为成熟懂事,但在他眼里多数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一般。
“哼!你看不起我么?”萧毓复杂地看他一眼,突然笑脸一收,皱起眉头道,“我修为又不差!今天要是没有我在,你们直接被那个破玄阴阵害死了,清阳道长也是我想办法让阿青救出来的,那个什么沈元希要是没我还不是被妖道用阵法打得节节败退!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说罢,她似乎是真生气的模样,衣袂翻飞,扬起漂亮的弧线,如一只小蝴蝶扑扇翅膀一般跑走了,留下邵珩呆在原地。
邵珩面上略有惊愕,不过苦笑一声,想:沈兄说这小姑娘不好伺候,还容易翻脸,果然如此……不过她也没说错,她一个小姑娘修为已比我高深的许多,我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他微微沉气握拳,想起父母音容,又是一阵难过。
因着一同入宫,四喜也已遇难,邵珩默默回了房间,自己以清水梳洗了一番,便休息了。虽然心思沉重,不过大概是昨日已没休息好,今日又经历了这么多,竟是沾枕便入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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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睡梦中的邵珩自不会发现,他此刻床前多了两人。
清文、清阳看着在安魂咒下酣眠的邵珩沉默不语,良久,清阳终是开口:“师兄,此事虽不是由我而起,但有我之责,我虽有心亲自教导他,但……师弟修为尚未达到可开山收徒,只怕此事还要劳烦师兄代劳了。”
观清文道长样貌,并无蓄须,若是换一身衣服,也就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书生。他上前一步,看了看邵珩,回身对清阳说:“如你所说,此子原本就资质不凡,心性也不错。此番一劫,幸好徐鹤并未得逞,那所谓血河秘法造就的资质,或许前期修炼速度奇快,但是只怕结丹之时就会有天谴落下;同时也是不幸之中的幸运,几乎是一个皇族的气运加诸在他身上,此后应是能得到一定的天道眷顾。不过,福兮祸之所倚,他也因此要担负起这气运加身带来的责任和风险。以上种种,就算他不提,我也是想收他为徒的。只不过……”清文微微停顿,见清阳面有焦色,不禁失笑:“你看你,我意思是说,他人生遭逢巨变,只怕心情跌宕起伏,我担心他心存偏激,在修道时误入歧途。不过,方才那小姑娘似乎对他有开导之意,倒是去了他几分戾气,呵呵!”
清文走出邵珩房间,清阳随即跟上。
“师兄莫要卖关子,却是何意?”
“师弟方才说自身修为不足,不能收他为徒。可为兄也不过方入观微期两三年而已,收永伦那已是勉强,而邵珩此子需要良师教导,为兄却是想回山之后再由几位师兄来决定邵珩今后入谁门下。”
“这……就怕几位师兄眼界颇高……”
清文微微一嗤,斜眼睨了清阳一眼:“我知你意思,不过在外休提这些门内纷扰!邵珩资质不差,只要能引气入体成功,若是未来几位师兄因争执而不收他……大不了我师兄弟二人求到师尊面前,看谁再有异议。”
清阳想了想也是不错,他回头望向邵珩屋子,暗自叹息:存微山虽是方外之地,但亦有纷争,几位师兄之间近两年存在诸多矛盾。就连沈元希也是因为在门内风头太盛,掌门赐下飞剑后暗示他外出游历,暂避风头。而他先前说担心师兄们眼见过高,却不是说邵珩资质不够。恰恰相反,此刻邵珩资质堪称优秀,但此刻入门只怕恰巧处于风口浪尖,担心他成为几位师兄争执之下的牺牲品。
不过,掌门真人、师尊和几位师伯师叔也不会任由他们如此下去,必定会借机出手整顿内门,倒也无需太过担心,却是清阳杞人忧天了。
不过他忽然转念一想,又对清文说:“师兄,我却也有一提议。”
原来清阳道长此前试探徐鹤时所提的山门招收弟子之事,却是不假,外门弟子已然开始招收:“我先前几日也曾遇到一两个资质不错的孩子,不如你我于邑都再寻找一番,便让邵珩同这些弟子一起以特招身份拜入外门。正好在外门磨砺一番,也免得直接入内门太过特殊。我们向师尊和掌门禀报来龙去脉,师兄你也知晓外门的规矩,四年后正是外门考核比试,若邵珩成绩优秀自可纳入内门,由掌门亲自安排教导之人。那时名正言顺,也不会惹人非议。”
清文淡淡扫他一眼,道:“你倒对他挺有信心,进内门考核多由修真世家把控,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很。”
“呵呵,师兄又不是没看过他资质如何?世家又如何?存微山终究是掌门真人和几位首座做主。”
“也罢,我看他也是个福缘深厚的,那萧家丫头不知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有洗髓开脉之功,而且此药效力绵长神秘,我也未探究清楚。就如你所言,再寻几人,莫要让他太过打眼。”清文一甩拂尘,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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