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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是大臣们为了抗议福临对吴良辅的不判罚而罢朝,今日皇帝索性自己不升朝了。
大清入关以来,就算多尔衮染病在家那些日子,彼时年幼的皇帝也像模像样坐在龙椅之上,可如今,人家说走就走,随随便便留下一班臣工在朝房里苦等。
“你们看那阉人一回来,皇上就闹情绪。”大臣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皇上亲政以来,除大小丧仪为举哀而辍朝外,何时罢过朝?”
“皇上是不是龙体违和?”
“据说皇上出宫去了,不知往哪里去。”
“今日索尼大人仍旧没来……”
鳌拜从座椅上站起来,跟高山似的杵在人群中间,大臣们纷纷给他让出道路,只听得魁梧强大的男人发出不满的哼哼声,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内宫里,来旺已经打听了消息来,元曦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听来旺说昨夜皇帝没去承乾宫,午后添香送了碗参汤去,乾清宫里的气氛突然就变了。
也不知添香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一并连晚膳也没用,今日一早,就带着吴良辅和几个侍卫,去永安寺了。
元曦放下碗和勺子,从香草手里取过帕子擦拭嘴角,便吩咐:“接下来就别去打听了,叫人觉得咱们多事,我估摸着,姐姐很快会来找我。”
葭音姐姐如今是在乎福临的,她会担心皇帝的冷暖,在意福临有没有胃口,纵然顶着接连失去父亲与儿子的痛苦,她也努力地缓过来了。
她虽柔弱,也非成天哭哭唧唧地人,有些事一旦想明白了,自己心里就有主意。只是生来低调,温婉宁静,要她张张扬扬地表白什么,还真不容易。
元曦本以为,是葭音姐姐不适合宫廷,是她没有成熟的心智,限制才渐渐明白,错来错去,还是在皇帝,福临那盛大的隆重的,根本不在乎人家到底要什么的爱,太沉重了,压得柔弱的女子喘不过气。
“传我的话回家里去,要哥哥他们别跟着瞎起劲,该做什么做什么,各自的差事别耽误了。”元曦吩咐道,“皇上指不定上午就回来了。”
说起家里,香草不得不提醒道:“主子,您几时求旨回家一趟吧,夫人已经传过几次话,说大人的病……”
元曦心中一阵剧痛,能体会当初葭音姐姐不顾一切的痛苦和悲伤。
但是额娘对她说,人都有一死,或早些或晚些,她的阿玛戎马一生建功无数。
女儿是堂堂皇妃,长子入朝为官,幼子聪明伶俐,大外孙子是皇子,家中妻贤子孝,和睦恩爱,人人都爱他敬他,病了有人端药,饿了有人送饭,人这辈子在尘世间的所有福气,他都占尽了,足够了。
元曦知道额娘是豁达坚强的女子,昔日多尔衮倒台,两白旗所属将领官员皆遭打压,额娘也丝毫不慌张,支持着丈夫和儿子,悉心教养女儿。
家里带给元曦的,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乐观和勇敢,元曦不能慌乱。
“额娘也只是告诉我阿玛的近况,真到了要紧的时候,他们会来接我。”元曦道,“太后早就发话,我可以随时回去探望阿玛,除了……”
她干咳一声,没说下去,说出来显得葭音姐姐当时太不懂事,就算皇太后如此宠爱自己,也没允许元曦可以为她的父亲守夜。
日头渐渐高升,虽然气候尚冷,可春日的明媚阳光,能给人以希望,紫禁城里的花花草草已微微吐露绿芽,一派盎然生机。
元曦站在宫檐下,仰望清透湛蓝的天空,微凉的风扑在脸上,她笑道:“待春暖花开时,必然一切都好了。”
这个时辰,宫里的消息,也传到了南苑,玉儿和淑太妃、七福晋,带着和顺与三公主,还有岳乐的小闺女们在湖边玩耍。
皇后刚过来,就见巴尔娅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便问道:“有什么急事?”
巴尔娅忧心忡忡:“皇上今日罢朝,大清早天没亮,就跑去永安寺了。”
皇后一脸迷茫,只敢小声嘀咕:“他又怎么了?”
这话传到玉儿跟前,玉儿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大惊小怪地做什么,皇帝或是有要紧事去,或是去散散心,就算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议也不迟。”
皇后闷声不响,巴尔娅也不敢多嘴,淑太妃上岛有些日子了,不知道紫禁城里的事,只有七福晋,每日能听儿子念叨几句,也是岳乐在太后跟前的传声筒。
七福晋便避开众人,单独对皇太后说:“妾身多嘴,还望太后别见怪,就为了皇上重新把吴良辅留在身边的事,大臣们都怒了。头几天零零碎碎一些大小官员这个病了,那个家里有急事,这会儿连索尼都不上朝了。说是病了,到底病没病,谁知道呢。”
玉儿手里端着一碟鱼食儿,漫不经心地撒入南海里,这南海的水是活的,也不常有人在岸边喂食,水里的鱼儿们过了好一阵才游过来,吃得也是悠哉悠哉。
“那就让他去寺里静一静。”玉儿道,“他能一个人跑去寺里,可见是没有一个人赞同他的做法,偌大的紫禁城,他这个主子却无立锥之地了。”
话音才落,巴尔娅又来了,说道:“太后,鳌拜鳌大人在桥下求见太后。”
玉儿微微蹙眉,对七福晋说:“你看,总有急性子,沉不住气的。”
她问巴尔娅:“玄烨在哪里?”
巴尔娅道:“和苏麻喇姑姑在念书呢,今日乖得很。”
玉儿丢开鱼食,拍了拍手说:“让苏麻喇带玄烨来,我想让玄烨见见什么是真汉子。”
鳌拜得到太后接见的旨意后,跨过长桥,没想到太后竟然已经迎出来,他快步走来向皇太后行礼,却见个小家伙蹦蹦跳跳跑来,亲昵地缠在太后身边。
玉儿笑道:“鳌大人没什么机会见吧,这是咱们三阿哥。”
“臣参见三阿哥。”鳌拜一面躬身行礼,一面打量了这个脸上带着麻点儿,但小模样依然漂亮的男娃娃。
玉儿牵着孙儿的手,骄傲地说:“玄烨,这就是皇祖母对你说过的,大清第一的巴图鲁,鳌拜鳌大人。连你阿玛额娘都还没出生的时候,鳌大人就已经为皇祖母保驾护航,是我们大清第一的忠臣。”
在玄烨眼里,鳌拜简直就跟一堵墙似的,小家伙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大舅舅更高大的男人。
他松了祖母的手,围着鳌拜转了一圈,看见了鳌拜巨大的手掌,踮起脚来,想要比一比。
鳌拜单膝跪地,伸出手与小阿哥相抵,玄烨的手指头都没能跑出他的手掌,小的跟鸡崽的爪子似的,仿佛鳌拜两个手指,就能把玄烨的胳膊捏断。
“厉害!”玄烨说,“你真厉害,你吃几碗饭呀?”
玉儿忍俊不禁,把孙儿叫回来,摸摸他的脑袋说:“玄烨挑食,可长不了这么大,你问问鳌大人,他挑食吗?”
鳌拜看得出来,皇太后疼爱三阿哥,这个从天花死里逃生的小皇子,有多坎坷,也就有多幸运,更何况,这样大方可爱的性情,也的确招人喜欢。
但鳌拜不是来陪皇太后含饴弄孙的,朝廷要乱了,他忍不住了。
玉儿带着鳌拜往湖边走,玄烨跑在前头,要去找小姐姐们玩耍,鳌拜跟在太后身边,便道:“还请太后出面,请皇上杀了吴良辅,不然这样下去,皇上失了大臣之心,再往下,该失了民心。”
“一直以来,都是索尼在我耳边絮叨这些话。”玉儿说,“没想到也会听你说起来。”
鳌拜道:“臣一向敬重索大人,一切以索大人马首是瞻,如今索大人年事已高,抱病在家,臣自然要扛起索大人的责任。”
玉儿颔首:“有你们这些肱股之臣在,我很放心。”
“可是太后……”
“杀个太监,对鳌大人来说,是很艰难的事吗?”
玉儿冷不丁这么问,把鳌拜问住了。
“太后,您的意思是?”
“其实你们都不想杀吴良辅,杀了吴良辅,派谁代替他昔日的位置?你想派自己的人,人家不答应,人家派他们的人,你也不答应。”玉儿淡淡地笑,“对你们来说,吴良辅是个最公允的存在,不是吗?”
鳌拜单膝跪地:“太后,臣绝无私心。”
玉儿道:“起来吧,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大家开门见山地说,不好吗?”
鳌拜郑重地应道:“是,请太后赐教。”
“说不上赐教,我也糊涂着呢。”玉儿道,“你们嘴上都容不得吴良辅,可心里却想不出更好的人来取代他,现在又担心皇上激怒群臣,最终不得不杀了吴良辅。你不是来求我杀吴良辅,是求我去劝索尼,去安抚那些大臣,是求我出面,保全吴良辅是不是?”
鳌拜紧紧抿着唇,眉头扭在一起,僵硬地点了点头:“太后英明。”
玉儿轻叹:“吴良辅真是个人精啊,把你们这些大臣,都给难住了。”
“太后,皇上他……”
“没事,皇上不会抛下你们。”玉儿道,“他心里还有要守护的人,等两天冷静了,自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