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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中,葭音经过大半个月的调养,已恢复七八分产前的气色,此刻发髻轻挽,身着软缎素袍,怀抱着红襁褓中的四阿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哄他入眠。
福临进门时,葭音看见了,便对儿子道:“四阿哥看看,是谁来了,皇阿玛来了,四阿哥看,是皇阿玛。”
“朕来抱抱。”福临走上前,将绵若无骨的婴儿抱在怀中,看了眼葭音,见她气色红润,双眸清澈明亮,心中定了几分,轻声道,“那日朕冲你发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葭音温柔含笑:“幼时阿玛与额娘也有争执,这才像一家人不是吗?何况那天臣妾也言辞不当,请皇上恕罪。”
“是朕委屈了你。”福临说,“朕实在太紧张了。”
葭音道:“皇上,别放在心上,保重龙体要紧。”
福临看了眼怀中的孩儿,笑道:“几日不见,小模样长开了,像极了朕。”
葭音颔首:“都说像皇上呢。”
福临说:“真想让额娘看看,额娘一定喜欢。”
葭音命乳母来将四阿哥抱走,请皇帝坐下饮茶,说道:“臣妾出月子后,便带四阿哥去南苑拜见皇祖母,皇上您看合适吗?”
福临说:“若是额娘还没回来,你就带去吧,现在太小了,不好往外头带。今天……朕先去一趟。”
葭音欣然道:“皇上请替臣妾,向太后问安,告诉太后,臣妾与四阿哥一切安好。”
“嗯。”福临应了一声,面上仍旧心事重重。
“还有六公主,和克里纳喇答应。”葭音提醒道,“皇上别忘了。”
“葭音……朕的皇姐再过些日子,就要入京。”福临满心不安,“额娘两度得病,弄成这个样子,不知该如何向她们交代。朕的大皇姐,若是男儿身,也许就是这大清的皇帝,这么些年,朕与两位皇后都不和睦,大清与科尔沁的关系,全靠皇姐力挽狂澜,朕实在是……”
“臣妾以为,太后也好,长公主也好,都是全心全意爱护皇上的。”葭音安抚福临,“她们比臣妾胜过百倍千倍地,一心一意为皇上着想,事事以皇上为先,皇上不要担心,她们是您在世上,最亲的人。”
在葭音的劝说下,福临终于定下心,从承乾宫离了后,便直接摆驾出宫,往南苑而来。
吴良辅提前派人传了话,元曦喜出望外,跟随皇后一同在桥下迎候。
皇帝一下车,皇后便屈膝请罪,说是她无能失职,没能照顾好皇太后,请皇帝降罪。
福临看了眼一道跪在边上的元曦,心中一叹,温和地说:“都起来吧,额娘在哪里,带朕前去。”
这边厢,知道皇帝要来,玉儿表示绝不相见,苏麻喇和淑太妃都给她跪下了,她也不肯松口,扬言福临若是进门,她要把人撵出去。
苏麻喇也恼了,对淑太妃说:“随她去吧,爱撵不撵,又不是我们生的儿子。”
淑太妃惶惶不已:“苏麻喇,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
但福临还是来了,在皇后和元曦的陪同下,进门时,玉儿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光是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儿子到了。
真来了,她的心也软了,怎么可能把人撵出去,是她生的儿子,没教好,本就是她自己的过错。
福临说了一车问候的话,待发现身后一干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俩,他便跪下道:“额娘,是儿子错了。”
“你……”玉儿本有一肚子的话冲儿子说,不知为什么,见了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道了声,“地上凉,起来吧。”
福临坚持道:“额娘若不饶恕儿臣,儿臣不敢起来。”
玉儿叹息:“你我分居两处,数月不曾相见,没有争吵没有矛盾,我实在不知道,要饶恕你什么。”
福临低着头说:“额娘是明白的,为了儿臣大赦天下之事,您一定觉得儿臣鲁莽欠考虑,所以才气病了。”
“那么,皇上是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玉儿苦笑,“我想,应该是皇上太忙了,对不对。”
福临叩首道:“额娘……儿臣错了。”
玉儿道:“我从头到尾,一个错字都不曾说过,你何必自责?又何必强加于我。或者,真正觉得错了的人,是皇上自己?”
福临抬起头,彷徨地看着母亲:“朝廷上下都知道,四阿哥落地大半个月了,您不曾关心过一句。”
“实在对不住,我病着,没能顾得上你和皇贵妃。”
“额娘!”福临激动起来,“您骂我打我都好,额娘,我们母子能不能把话敞开说,您何必总是挖苦自己的儿子。”
玉儿冷然问:“那你要听什么,你要我骂你什么?”
福临颤颤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跪坐在地上:“我勤于朝政,不舍昼夜,自问无愧于天地社稷。我只是,偶尔做几件自己喜欢的事,做几件能让自己高兴的事,额娘,不可以吗?”
玉儿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福临站起来,双手紧握拳头:“朕宠爱元曦的时候,不是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到了葭音就不成呢?您是不喜欢她,所以一切和她相关的事,您都容不下是不是?”
玉儿闭上了眼睛,只恨不能将耳朵也堵住。
福临道:“还是因为,这曾是阿玛做过的事,所以儿子不能做?”
玉儿睁开眼,平静地说:“福临,你跪安吧,我想歇着了。”
福临摇头:“额娘,我是来赔不是的,我是来向您请罪请求您宽恕的,为什么,又变成这样子。”
玉儿道:“皇上于朝政对得起天地社稷,但大清眼下的国力,你已经满足了吗?皇上不愿见我,因为一见面,我耳提面命的永远是希望皇上勤于朝政。这是为什么,除了希望你治下的国家更强大,希望你能名留青史,还能有别的缘故吗?”
“可是葭音她……”
“你不要往皇贵妃身上扯,就算是皇后,是元曦,是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事,我也绝不容。”玉儿厉声道,“大臣们在听旨的时候,心里都在笑话你呢,这时候我该怎么做,我只能让他们明白,我这个皇太后好歹还是冷静的清醒的,没到了母子俩都是糊涂蛋的地步。你以为我在针对你心爱的女人吗,我是在告诫你的大臣,让他们有所忌惮,我在替你收拾烂摊子。”
“咳咳咳……”玉儿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
福临大惊,端茶送到母亲身边,为她拍背理顺气息,玉儿喝了一口水,可停不下咳嗽,全都吐了出来。
“额娘,我错了,额娘。”福临吓得不知所措,含泪道,“您不要有事,额娘,求您快好起来,求求您……”
玉儿大口地喘息着,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缓缓睁开眼,又咳嗽了几声。
“福临,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小时候你不爱哭,怎么越大了,越爱掉眼泪?”玉儿喘着气,吃力地说,“这病,在额娘身上,总好过在你身上,若能换得你一生平安顺遂,额娘死也甘愿。”
福临连连摇头,哭着说:“我不要您死,不要这么说……”
玉儿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脸颊,亦是眼泪道:“傻儿子,你做皇帝这么辛苦,额娘怎么会不知道,我所求所想,无非是这江山天下尽属于你,期待你的大臣和子民,伏在你的脚下。额娘希望你,成为世代敬仰的开国之君。这十几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难道额娘会舍弃你吗?”
福临泪如雨下,玉儿坐起来,将儿子抱在怀中:“我的福临,不要哭,额娘一定会好好活着守护你。”
门外头,苏麻喇听见格格的咳嗽声,担心不已,偷偷进来瞧,此刻见母子相拥而泣,也是忍不住落泪,退出门外,深深呼吸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皇后和元曦侍立在一边长廊下,见苏麻喇姑姑落泪,心中也不好受。
“但愿将来,玄烨不要随了他阿玛的性情。”皇后忽然道,“而我这辈子没有儿女,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我可算想明白了。”
“娘娘别这么说。”元曦道,“玄烨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