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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曦起身来,站在葭音的面前,坦诚地说:“姐姐,也许你不计较,可我心里是明白的。我对你说话时,总是高高在上,仿佛自以为进宫时日久,自以为深谙紫禁城里的生存之道,言辞之间,很不客气。总像是在指教你,并没有真正地敬重你,甚至……也会利用你。”
葭音摇头,拉着元曦地手说:“可是你和我说的话,会让我很踏实,而你说的每句话,也都是为我好。至于葭悦那孩子……为了冬燕的事,也叫我很失望。”
“但到底是堂姐妹,对吗?”元曦道,“良心上过不去。”
“不仅如此,特别是她是我的替身这件事,更会让我觉得,我若对她不好,仿佛我故意刻薄她。”葭音垂下眼帘,“我心里也是很膈应的。”
“倘若继夫人是个精明刻薄的人该多好。”元曦叹道,“这样姐姐为了保护费扬古,少不得与继母周旋,一来二往学得一些人情世故,也不至于如此。偏偏继夫人善良柔弱,将你和费扬古视若己出,结果……”
葭音苦笑:“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呢?不过,就算我额娘活着,她大概也不能像伯母教导你这样教导我,我终究还是傻的。”
“不是姐姐傻,是姐姐的人生太曲折,倘若六年前我们一同进宫,断然不是现在这样的。哪怕是再一次选秀进宫,而不是……”元曦没说下去,转而道,“姐姐哪一天,真正将皇上放在心尖,一切问题就都会消失了。”
葭音极不自信地看着元曦:“看得出来,是吗?”
元曦颔首:“这宫里的女人,并不是个个儿都爱着他的,所以大部分人看不出来,可但凡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会感受到。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但若可以,不如静下心来,多看看皇上,不是看他对你好不好,是他本身这个人。”
葭音低头摸了摸肚子:“我听你的。”
元曦说:“他真的,很在乎你,不单单是要占有你。”
葭音握着元曦的手,同是女人,哪怕她至今未能完全理解男女之爱,也能想明白,元曦说这些话时,心里该多难受。
但葭音并不急于和皇帝培养什么情深意重的恩爱,对她而言,维持现状的安稳,似乎已经足够了。
她需要为了费扬古,为了故去的父亲和母亲守护这个家,元曦说的一切,她固然都理解,也很感激,但元曦毕竟是元曦,她是她。
葭音想起什么来,起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取出一方盒子,打开是套精致的毛笔,只是比寻常的笔,要短小一些。
“费扬古小时候,为了让他能好好念书,我和继母想了很多法子。江南的善琏湖一带,做笔最负盛名,阿玛派人去订制了好些适合小孩子用的笔,虽然也就使两三年的光景,还是挺管用的。”
葭音递给元曦:“这是没用过的,家里留下的几套之一,你若不嫌弃,拿一套去给三阿哥吧。”
元曦拿在手里把玩,小巧的笔杆子更趁孩子的小手,实在可爱,欣然道:“我替玄烨谢过姐姐,我这个额娘,是最不上心的。”
说话间,窗外突然炸雷,好好的天,瞬间乌云滚滚,豆大的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密集的雨水如帘子般遮挡视线,一时间,连前头景仁宫都看不清了。
“好大的雨啊,真痛快。”元曦站在屋檐下说,“这几天闷热得饭都不下,这一场雨可好了,夜里能睡个清凉的觉了。”
葭音挺着肚子缓缓走来,添香担心小姐被雨水扑了,拿着伞要来遮挡,元曦便接过伞,姐妹俩并肩站在宫檐下。
雨势太猛,院子里很快就积成了水塘,葭音忧心忡忡道:“每到夏秋,最怕暴雨不止,引发河水泛滥,洪流成灾。我在江南时,还曾随家人避过难,而最可怕的,不止是洪流,而是灾后的疫病肆虐。”
元曦钦佩地说:“姐姐果然眼界开阔,这样的话,我只在慈宁宫里听过。姐姐,你若是愿意,过几日身体安稳,我带你一道去慈宁宫,和太后说说你经历过的水灾,太后对此极为重视,奈何她被困在京城,都不能亲自去看一眼。”
葭音答应:“我一定随你去。”
天上闪电狰狞,雷声轰隆,元曦不怕,葭音也不怕,这倒是叫边上的宫女太监都很惊讶。
而她们还没回屋子,乾清宫的人就急匆匆地来了,像是皇帝担心皇贵妃害怕,但脱不开身,特地派人来瞧一眼。
葭音不免有些尴尬,元曦则劝她别放在心上:“皇上就是这样的人,真心疼爱的人,从不遮遮掩掩。”
葭音苦笑:“我知道。”
这场暴雨,从白天下到天黑,纵然是京城,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雨势,紫禁城金水河的水也溢出来,御膳房的人,都是趟水举着食盒,给各宫主子送饭。
第二天,虽然雨过天晴,可紫禁城上下,没有平时雨后一派清新的惬意,暴雨摧残,到处可见凋零的枝叶,冲散的污泥,十分狼狈。
皇城如此,外面更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乾清宫里气氛沉沉。
福临听着京城附近各地受灾的情况,质问群臣:“京畿一带,人力物力皆富足,尚不能有效地排水解难,其他地方可想而知。朕一直说,要重民生,可你们一味地要加强国防,朕问你们,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去哪里找人来给你们当兵?”
两日后,宫内狼藉早已收拾干净,趁着早晨凉爽,元曦来接葭音去慈宁宫。
玉儿刚好从佛堂出来,见她们来了,温和地说:“皇贵妃身体不便,你是不是带着她又从北边绕过来的?”
元曦笑道:“乾清宫这几日气氛紧张,臣妾可不敢造次。何况太医都说了,要走一走,娘娘她没有这么娇弱,您别大惊小怪的。”
玉儿对葭音说:“你看看她,都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皇贵妃要好好教导后宫妃嫔,特别是眼前这一个。”
婆媳间气氛极好,葭音顿时就安心了,玉儿听闻元曦是带葭音来说她曾经经历过的江南水患,顿时来了兴致。
元曦为葭音找了软垫靠着,好不太辛苦,葭音不敢在太后跟前失态,玉儿便道:“元曦在这里没规矩惯了,我才喜欢她呢,你也跟着她学吧,我年轻的时候,可从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的。”
葭音便放松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来撑着因怀孕而酸软的腰身,娓娓道来曾经的经历,说道夏末秋初,南方的台风暴雨,大树都能连根拔起,河水泛滥冲垮房屋等等。
“房屋田地都毁了,还能建起来,最怕疫病成灾,跟随难民的移动四处传播。”葭音说,“太后,并非臣妾危言耸听,曾在避难的路上,见过遍地饿殍的惨景,焚烧尸身的气息,至今也还能想起来。”
似乎是想起曾经闻到过的气味,葭音一阵恶心,宫女们立刻前来伺候,为皇贵妃扇风驱热。
那么不巧,福临下朝来请安,且知道葭音在这里,更要来看一眼。
谁知进门见这光景,而母亲一脸凝重严肃,甚至怒气满满,他心里一咯噔,猜想葭音惹额娘生气了。
“额娘……”福临走上前,紧张地问,“葭音她身体不适,太医说她孕后多了一些病症,十分艰难,还请额娘多包涵。”
葭音尴尬地看过来,元曦也不知如何开口,这个皇帝呀,就不能先问问怎么回事吗?
玉儿虽然难过儿子不信任她,做娘的看到亲身骨肉,在自己面前过分袒护儿媳妇的滋味,真的只有做了有儿子的母亲才能体会。
可她是皇太后,她还有更在乎的事。
“福临你坐下,葭音说了好些事,我闻所未闻,你一起来听听。”玉儿不计较这些小事,对葭音道,“可好些了吗?孩子,过来我身边坐。”
福临一头雾水,便见葭音被搀扶到母亲身边,宫女们为皇帝搬来圆凳,元曦朝他努了努嘴,一屋子人重新坐下了。
葭音捧着装了薄荷的荷包,继续道:“最无奈的事,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与粮食,往往被层层剥削,到最后难民们能吃到的,大多都是米糠,药材更是见不到踪影……”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低下头道:“臣妾……说的都是实话,萧家……也、也贪过。”
福临终于明白,额娘的怒气从何而来,他问葭音:“你亲眼所见。”
葭音颔首:“可是说出来,实在对不起他们,比起那些大贪,他们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不得已的。请太后和皇上,能从轻处罚。”